初冬时节,帝都的阴霾天气已持续了小半个月,铅色云团似是巨大妖兽,无声蛰伏在空中。重华宫内早就点了火盆,里头燃着上好的银碳,每隔一个时辰,红衣女侍会往火盆内投入香丸,叫整间宫室的温暖中透着清甜蜜香。“皇祖母,快过年了吧?”芙姬坐在太祖妃身边,手上捧着一册书卷。“今年似乎要冷得早一些呢。”太祖妃裹着厚实的火狐大氅,慵懒地探出手来,腕上一串玉镯相击,鸣声清越,她的纤指插入满头发丝内,慢吞吞地揉动着头皮。“……陛下那边还没消息么?”她略微撑起身子,脊背倚上榻头的软垫,半匹黑发流泻满肩。芙姬搁下书册,起身坐来榻边,任太祖妃握住小手:“皇祖母别急啊,陛下他大概很快就回来了。”不错,天骄不是没偷溜出去玩过。可这一回,她却觉着莫名地不安。那孩子必是听见了……“呀,皇祖母!”芙姬瞪大水眸,露出惊诧之色:“您的头发……”太祖妃不以为然,红唇轻勾一记:“怎么,白了?”芙姬轻轻点头,眼神紧锁着她头顶的一缕银丝。它夹杂在浓密的青黑中,显得格外突兀。“取铜镜来,让哀家瞧瞧。”喉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太祖妃伸手指向梳妆台。“嗯。”镜面上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红唇像是干枯的花瓣,不复柔润。她的指腹停在发际线上,沿着轮廓一寸寸向下移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生生划过脸颊,她似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任肌肤上凸起新鲜的血扑棱。芙姬给吓得不轻,急忙扑来抓住太祖妃的手:“皇祖母!”太祖妃嘴唇微微发抖,嘴角亦抽【据说危险】动起来。铜镜映照着她的唇齿,一股细软的红色滑过嘴角,向下颔无声蔓延。这张脸,终是、终是守不住了么?“寿王殿下到——”这一声宣唱,宫人的嗓音破哑,落在太祖妃的耳中却如雷鸣般剧烈。芙姬愣愣地看着皇祖母,后者两眼内的呆滞之色,让她莫名心惊。“澄儿,是澄儿来了……”太祖妃慌忙抹去嘴角的血迹,抬手拢着发丝,指间一滑,铜镜当啷落地,一溜烟地滚去了琅玉轩门前,又叮叮叮打了几个转,这才老实地倒扣在门槛前不动了。一双白底暗金纹的软靴立在门槛边。视线沿着这双软靴渐次上移,太祖妃眼底猛地一顿。“芙姬见过寿王殿下。”芙姬敛裾一礼。“哦,芙姬也在。”寿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躬身将铜镜拾起。镜面上映照着男子清俊柔和的脸,浅褐色的眸子下有异光潋滟,似是染着三分讥诮。“母妃,近日来可还安好?”他缓步走近,慢腾腾伸出右手,将铜镜递还。芙姬有些迟疑地接过铜镜。太祖妃却露出极愉快的笑容来:“澄儿,坐。”她指向榻边的一张软椅。“有劳母妃费心,不必了。”寿王笑意温和,然语间却是满当当的冷淡,“儿臣今日前来,只是带了些东西想给母妃瞧瞧。”太祖妃像是并未察觉到他的疏离,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呢?”寿王扬起手里的书册似的东西,眉峰也随之一挑:“户部的月度账目。这一本内所载,都是重华宫的收支用度。”此言甫出,太祖妃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芙姬早就躲去了一旁,只因寿王浑身散发出的迫人压力,叫她觉着不寒而栗。也罢,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她也不必听。太祖妃恢复了往日里从容闲适的神情,鲜红的指甲点上唇瓣,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原来澄儿今日到重华宫,是来兴师问罪的?”“问罪么,倒还说不上。”寿王细眸敛起,一丝雪亮高光在眼底掠过。“只是想听母妃解释一番,这实际支出与账目所载对比的差额——十五万两雪花银,究竟是用在了何处呢?”太祖妃不为所动,满目笑意更盛:“既然王爷都已查到这个份上,还用得着哀家开口么?”“陛下登基的时日不久,天下尚未宁定,正在用钱的当口上。太祖妃瞒着陛下支出大笔银两,还在户部做假账,这是不是……嗯,算得上欺君呢?”寿王似是在斟酌用词,然出口的字字句句皆狠厉夺人。太祖妃凝望他半晌,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澄儿,你若是真要这么认为,哀家也没法子。”她换了个姿势,侧过脸不看寿王。寿王只是微笑。沉默片刻,他忽然又问:“好些日子没来给母妃请安,今儿个进门时见到三喜,这才想起来,母妃的宫里似乎是少了一个人啊。”芙姬看看太祖妃,再看看寿王。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可她看得明白的是,太祖妃似乎……很难过。太祖妃取过榻头金盘内的茶盏,里面的红枣茶早已凉透。她不管不顾,细细啜饮。算是默认了?寿王心底冷笑不已,嗓音却是格外温柔:“儿臣还在纳闷着,一直跟在母妃身边的画眉姑姑,去了哪儿呢?”太祖妃手中一顿,红枣茶洒出些许来,在锦被的缎面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浅红水印。半晌,她悠然应道:“哀家替画眉挑了户好人家,成全了一桩美事。”“原来如此。”寿王慢吞吞点头。若真是成全了一桩美事,那为何早在一个多月前,他的线人就送来了画眉的死讯?太祖妃扯动嘴角,“澄儿难得来看哀家,一定要说这些个无趣的事么?”“儿臣可不认为查察户部账目是件无趣的事。”视线扫过宝榻边,寿王面上现出嘲讽的笑意来:“……倒是未见母妃批复奏折了。”“呵,那不也正好顺了澄儿的意吗?”太祖妃施施然搁下茶盏,也不管被面上的水渍。“上回的病来得凶险,昭仪唯恐有歹人加害于哀家,便把折子搜送回了永熙宫。后来的奏折也都直呈丹篁殿,不必再转送哀家手里了。”“哦?那倒的确是好事。”寿王笑道,“前些日子,陛下还在早朝时说到‘牡鸡司晨’的异象……”“赤允澄!”太祖妃陡然沉声冷喝,“话莫要说得太过火了!”寿王像是丝毫不觉她的怒气,径自愉快道:“冒犯之处,还请太祖妃原宥。”——太祖妃。他叫她太祖妃,而不是母妃。眼底涌起不可置信的颜色,太祖妃几乎失声尖叫:“你,唤哀家什么!”“儿臣告退。”言毕,寿王唇角一勾,躬身退走。“等等!澄儿!”太祖妃掀开锦被就要下榻来,然两条腿虚软无力,还未踏出半步便歪倒在榻边。她顾不得疼痛,伏在地上想要勉强撑起身子:“等等!听哀家解释!澄儿!”“皇祖母……”芙姬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唤道。太祖妃紧紧揪住拖曳在地的锦被,两道清泪沿着脸颊滑下:“澄儿……”***楚逢君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踢开门扇。鼻端扑来浓郁的腥气让这双剑眉锁得更紧,他伸手抓过候在一边的御医:“前些日子令你替昭仪诊治之时,你说什么来着,嗯?不碍事?这就是你的‘不碍事’?”御医噤若寒蝉连连摆手:“不不不,相爷您记错了,说‘不碍事’的人是昭仪呀!”“她说不碍事就不碍事?她是御医还是你是御医?”楚逢君凤眸半眯,琉璃似的瞳仁下业火翻滚,仿佛要把眼前这小老头生生灼成人干。瞪了一阵,他猛地丢开御医,努力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好了,现在就直说吧,她究竟是什么毛病。”呕血还不碍事?鬼才相信她不碍事!“是,回相爷,昭仪是中毒了。”这一回,小老头答得干脆利落。楚逢君蹙眉沉吟:中毒?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觉着能在自己眼皮子下投毒,凶手的胆子倒是不小。“武丑呢?把他给本阁叫来!”不多时,武丑一头雾水地来到房门前:“主子。”“平日里送进昭仪屋内的饭菜,不都是由你试毒的么?”楚逢君声线冷冽,“那么眼下这昭仪中毒,又是怎么一回事?”武丑大惊:“主子,属下绝对未曾漏查任何一道菜!凡是查验过的菜品,都没有问题啊!”“哦?”楚逢君冷哼,“既然如此,昭仪又为何会中毒?”“属下……”忽然内室里走出来一人,楚逢君转头一看,是尉迟骁。他手捧铜盆,里面的清水已是一片瘆人的肉红色,整间屋子内弥漫着血的甜腥味。楚逢君长叹一息:“昭仪如何了?”“楚相放心,没有再呕血了。”尉迟骁低声道,“姐姐已睡下,楚相就算要训人也请到外头训去,莫要打扰到姐姐。”深呼吸,楚逢君勉力抑下胸中火气,悄声问:“本阁能进去看看她么?”“只要别打扰她,请便。”尉迟骁端着铜盆出门换水了。楚逢君闭了闭眼,沉声令道:“武丑,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是,属下遵命。”待迈进内室,目见榻边坐着的那人,叫他一时觉着有些气闷。天骄。这死小鬼,现在还守着她作甚?分明就是来霸占他的位子的。楚逢君足音极轻,待靠近榻边,天骄才回过头来。黑幽幽的水眸里一愣,随即现出不满的意味来,好似在说——你这不识趣的,又跑来打扰朕和昭仪共享静谧时间。“陛下,臣已吩咐下人替您在屋中备好了您喜欢的糕饼。”楚逢君笑得极挑衅,“请您移驾隔壁房间。”天骄鼻子里轻哼一记,甩来满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昭仪已歇息了,楚相明儿个再来吧。”“……喂,不要随随便便把我说得像个死人好不好……”说话的是尉迟采,这倒把楚逢君和天骄吓了一跳。“你、你不是睡了嘛?”天骄跳去一旁,小指戳着她嘀咕道。尉迟采从锦被堆里钻出头来,黑发如夜色般四下流散,她藕臂一支,侧身倚在榻头,芙颜苍白如纸,连嘴唇亦是淡淡的紫:“无碍,睡不着罢了。”外头吵成那样,压根就不让人睡,况且现在还是白天,她的作息时间也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入眠。无碍?方才分明还吐血来着……楚逢君的脸色愈发阴郁,尤其是视线触及她的衣襟时。血迹尚显新鲜,那样叫人心惊肉跳的,沉艳的红。“现下……可还有何处觉着不舒坦的?”默然半晌,他总算是挤出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