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眉梢一挑,眼底的豁亮光华非但未散去,反而愈见耀目。他慢吞吞捧起手中的杯盏,一片乌紫嘴唇印在冰玉白瓷上,竟是说不出的妖异与病态。楚逢君转开视线,强抑下心头翻涌欲出的、莫名的复杂滋味,故作冷淡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四哥,现下你为难于我,最终也只是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是啊……”景帝垂下眼帘,瞥着盏中无声摇曳的茶汤,“我老了,不中用了。”楚逢君窝火不已:“你推波助澜让尉迟采去霜州送死的旧账,我还没同你算呢。用一句‘我老了’来推卸责任,世上当真有这么便宜的事?”“呵呵呵呵……允湛,你不妨要得更多一些,为兄很乐意偿还于你。”景帝一脸事不关己的悠然笑容,“就连天骄的王位,我也可以送给你——反正当年,你差一点就得到它了。”“父皇遗诏的事我不想再提,你知道,我对王位没兴趣。”楚逢君冷哼一记,从袖笼中取出一叠信纸,十根长指利落地将它们依次展开。“四哥你可以先解释一下,这些信中的内容是怎么回事。”景帝细眸瞟来,在信纸上扫过一眼,随即搁下杯盏,嘴角边仍旧噙着淡淡笑影:“哦呀,这是何物?”“少跟我装蒜,赤允滦。这临州学子联名上书的内容,你会不知?”楚逢君抱臂气汹汹地往后靠去,忽然身子一晃:“……哇!”立时有两名黑衣宫人上前来将仰摔在地的楚相小心扶起,一人在他耳边悄声说:“唉呀呀,相爷怎忘了这石凳是没有椅背的?”见楚逢君脸色煞黑,遂又问道:“相爷可是摔着哪儿了?要不小的这就给您换张有靠背的椅子来?”“……不必了。”楚逢君拍去下摆沾到的细尘,整整衣裳,重新坐回石凳上。对面的景帝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出糗而开怀。楚逢君灌了口茶水,勉强杀去满肚子火气:“话题继续。四哥,今日你若是拿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我是不会走的。”“哦哟,你居然敢威胁为兄?”“呵呵呵,威胁你又怎样。你说这世上还活着的,除了你我二人与尉迟尚漳,还有谁知晓‘九王一案另有隐情’这种秘辛中的秘辛?”景帝扬唇笑得十二分无辜:“九弟,你不都说了还有尉迟尚漳嘛。这件事要真计较起来,一旦朝廷让步,最大的受益方不正是尉迟家吗?就算天骄强行镇压,反正他尉迟尚漳都没了官职,事后也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害……”“刚被免官就顶风作案,这似乎不大像是尉迟尚漳的风格啊。”楚逢君挺直了腰板。“况且,方才我去户部向寿王核实过了——自尉迟尚漳被免官至陛下明令查察舒家账目,其间不过两日,而后再三四日时间,三州学子就闹腾起来了。”景帝笑而不言。顿了顿,楚逢君双手交握支着下巴:“单是从帝都到临州,少说也得耗上四五日,再加上消息扩散,学生们群情激奋进而决定联名上书,这其中消耗的时日必不可少,莫说再纠合恭州与昱州的学生……你说,短短六日内,那些学子怎会作出如此迅捷的反应?”“这嘛……只要尚漳同时向三州学子暗递消息,也并非不可完成之事。”景帝轻声说。楚逢君身子略微前倾:“那么在学生当中抛出九王一案之隐情作为噱头,只要天骄追查,我的身份,以及尉迟尚澜当年的所作所为迟早会被弄清。再加上尉迟采的假身份作为连带关系……”“哦呀,尉迟采的身份有假?”景帝眸中晶亮。“……四哥,尉迟尚漳都告诉我了。他一早便跟你交了底,你就别跟我眼前演戏了。”楚逢君又是一记冷哼,“尉迟采是假,可她的身份并不假。这一来二去,难保不被人以欺君之罪参上一本。四哥,尉迟尚漳绝不会给人留下这等把柄。”景帝摩挲着杯盖上光洁的釉面,微笑:“你倒是比为兄更了解他……”话音未落,景帝脸色陡然一白,随即抬袖掩面。楚逢君正要开口探问,鼻端却嗅到一缕极突兀的血腥味。“太上皇,请用这个。”黑衣宫人凑近来,恭敬地呈上一方雪白丝巾。饶是再迟钝也该知晓眼前发生了什么,楚逢君猛然起身:“四哥!……”“相爷莫慌,这是太上皇的老毛病了。”宫人镇静得格外诡异,还伸手示意他坐下。“……老毛病?”他素来只知景帝身体不好,没想到已到了呕血的地步。“太上皇可有召过御医么?”说话间,景帝已放下了袖摆,手执丝巾擦去嘴边残留的血迹:“九弟,不碍事。”楚逢君紧盯着丝巾上的鲜艳血色,只觉眼皮微微跳动。半晌,才听他沉声开口:“莫非,这才是你退位的真正理由?”丝巾递给宫人,景帝重新端起茶盏漱口,将嘴里的血腥全数咽下。见本尊光喝茶不说话,楚逢君转向黑衣宫人:“太上皇何时开始……”“九弟,别问了。”景帝嗓间有些沙哑,“我时日无多,而天骄尚且年幼,若不尽早让他接手政事,则赤国前途堪忧……另外,”他顿了顿,唇边逸出一丝叹息:“你说得不错,三州学子联名上书,是我放出的消息。”楚逢君怒极反笑:“你是想说你忽然想通了,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尉迟采的人命债?”“我说过,我已时日无多。”景帝的眉宇间晕开淡淡的哀戚之色:“我想,该到决一胜负的时候了……与宛儿。”“先别急着说鬼话,宣御医来!”景帝端坐如常,脸上的笑意业已全然敛去。闷了片刻,楚逢君二度拍桌而起:“你不宣,我宣!”“赤允湛!”楚逢君背对的身形一僵,景帝则是缓缓起身:“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若是用药能济事,我又岂会拖至今日?”“无解?”楚逢君回过头来,凤眸下是满当当的惊诧。当年堂堂赤帝,有什么药是他拿不到的?就算穷极所有御医之心力,也必当为他找寻到治病的法子。楚逢君几乎是咬牙恨道:“四哥,看来今日我真是走不掉了。”景帝不理会他的愤怒:“这是毒,很厉害的毒。裕荷多年钻研毒物,是她告诉我,此毒只能缓,没有解。因为用以延缓毒发之物,也是毒。”他蜷起一根指头在茶盏的杯壁上轻敲一记,“这茶水里头添了一种叫做金茯苓的东西,我饮用它已有四年。据说金茯苓中毒后的症状是身形消瘦,唇色乌紫,而深度中毒者,则是呕血。”楚逢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宛儿也在喝金茯苓,所以上次尉迟家的昭仪因她呕血而封锁重华宫,其实是金茯苓的药效发作罢了。”景帝的眼中莫名荡开了一丝亮色,“待到无血可呕之日,便是我与她的死期。”楚逢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即使如此,金茯苓……何物可解金茯苓之毒?”“死。”景帝说着,将桌面上那本没有名字的书册推去他面前,“这书,本是属于你的。不过既是被我先看见了,那么允湛,你要答应我——待我死后,这本书的内容才能公诸于世,可好?”“若你不死呢?”楚逢君冷笑。景帝却只是摇头:“我方才说过,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又是好一阵压抑至死的沉默,楚逢君抬手将书册纳入袖中,低声道:“好,那你说,你与舒宛姬是何种打算,决一胜负又是怎么回事?”“这嘛……”景帝施施然支起侧脸,“你不必知晓了。”楚逢君的额际有青筋突突跳动。半晌,只听景帝自嘲似的笑了:“那时她想要这个天下,我不愿给她,所以她要置我于死地……而现在,天下我要不起了,她却还是执迷不悟。”*****“真相。告诉我真相,梁佑微。”枫陵王妃伏在铁门上,如母兽般低狺。屋内之人默然一阵,却是问:“你是念琴?”“……我不是念琴,我是高裕荷。”屋内的梁佑微爆出一阵大笑,末了,他勉强平复下笑声:“凤朝王妃?哈哈哈……真想不到啊,你竟然还活着!这么说起来,从前替你送信的那个小子,便是赤凤卓的儿子?”尉迟采心头大惊:凤朝王妃?!可……不对啊,她不是枫陵王妃吗,这梁佑微怎会说她是凤朝王妃?瞥见尉迟采变来变去的脸色,枫陵王妃伸手拍拍她的肩:“小丫头莫要着急,待弄清我要的事实,我会同你解释的。”“哦?还有个小丫头?”铁链拖曳在地的嘶嘶声向门边靠近来,“让我瞧瞧。”尉迟尚漳眉心一皱,“不必瞧了,她是尉迟采的替身。”梁佑微似是愣了愣:“替身……为何是替身?”“真正的尉迟采被夜枭所杀,而我凑巧与尉迟采生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没有差别。”尉迟采苦笑着开口道。“夜枭?”这两个字同时从两人口中吐出,尉迟采吓了一跳,只见尉迟尚漳扭头瞪着自己,而另一道声音则是来自石屋内的梁佑微。“你如何会知晓‘夜枭’?”尉迟尚漳向她迈来一步,眼中寒芒毕现。“……”总不能说是长千金告诉她的吧?枫陵王妃慢腾腾转过脸来:“两位,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咱们得先弄明白,尉迟尚澜究竟为何而死。”尉迟采连连点头:“先、先弄清父亲的死因,待回到府中,我会向二叔你解释的!”眼底的冷涩勉强缓和稍许,尉迟尚漳重新转过头去,面色仍旧阴沉一片。“尚澜大人的死因是坠马不错……”梁佑微思索片刻,这才缓缓说道:“然而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凶手,乃是舒家宗主,舒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