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危险的东西自然会有恐惧感,但恐惧恐怕不是人面对危险时的唯一情绪。人对一切不清楚底细的事物都会有好奇,甚至都渴望征服。这到底是美德还是邪恶,倒也说不清楚。在《时间之塔》里,地府是个权力很大的机关。我没有必要去渲染地府有多可怕,地狱里受刑亡灵有多痛苦,故事本身决定不需要这样,另外类似的宣扬自古有之,一说地府谁都能想到那种阴森,几乎就是条件反射。我相信多数人多不喜欢这种阴森,不喜欢地府的鬼哭狼嚎,有很多人甚至下意识把地府当作一个邪恶的地方。实际上这种看法是有一点问题的,因为地府并不是一个和正义对立的机构,就象知羽在故事里提及的,地府和天庭是同一体系里的组织。简单地说,天庭更象行政机关,而地府更象监狱。人们对地府的恐惧比对监狱的恐惧更大,这是因为并不是什么人都要进监狱的,但是所有的人都面对死亡,都要到地府走一遭。我相信,再善良的人想到自己的最终审判,都会感到惶恐和无奈。毕竟人无完人。如果说被地府审判和刑罚是任人宰割的感觉,那么在地府办公呢?如果说宰割的不是别人宰割自己而是自己宰割别人——这种宰割还是顺理成章的,是工作,又将如何?我想在一部分人而言,之前的恐惧会变成一种难以解释的自得和野心。因为巨大的权力被握在了他们的手中,从此别人会对他们产生畏惧感,甚至会对他们惟命是从。在写《时间之塔》的时候,我对地府有两个提前设定。第一,地府里绝大多数的工作人员都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第二,天庭中的高层很看重地府的地位,对能把地府的工作做好的人很偏爱。在这样的设定下,朱焦、梁奇和季航这些最早在地府当差,后来晋升到了天庭的重要部门,渡云阁。同样是在这样的设定下,出现了秦墨昭这个近乎分裂的人。一方面他胆小怕事,人也不肯得罪,另一方面,他可以为了自保而玩弄心计,陷害别人。在故事一开头,就交代了这么一个政策。地府的冥使是一样很特殊的工作,担任冥使的人需要被反复挑选才能最后敲定,一个冥使只要能在自己的岗位上踏实平稳地工作一段时间,最后都会被天庭直接提拔。这一点是站在知羽的角度介绍的,实际上可以直接提拔的并不只有冥使。朱大爷几位的情况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到故事讲到后面,我们甚至会发现,这场暗流翻涌的斗争实际上是在地府之人中间展开的。渡云阁已经被从地府提拔上来的人掌控,地府和渡云阁之间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关系。这个故事的第一战场自然是在时间之塔里,但是第二战场则在地府——尽管地府、焰湖和渡云阁在故事中都出现过。秦墨昭这个司案的位子坐的很有几分尴尬,这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出成绩的岗位,秦墨昭的本性又有些没用,或者说应该是懈怠和畏缩。这一切决定他很有可能会在档案室里坐到天荒地老。但是地府里和他一样的人并不很多,有的人今天还是秦司案的手下,明天就直接去天庭报到了。所以秦墨昭不能随便得罪人,他最知道什么叫做“出来混,早晚要还的”。但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同事之间难免会有一些碰撞,真出事了的情况也不见得没有。比如知羽,他的不辞而别就把作为直接领导的秦墨昭推到了一个很被动的境地。秦墨昭骨子里的慌张懦弱在刺激下变异成了心狠手辣,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秦墨昭觉得他看不透知羽将会如何,与其等着知羽把自己也拖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秦墨昭清楚知羽的才能和性情,他知道这一下手必定要狠,不能给他留有余地,不然只怕后患无穷。于是串通欧阳穆列,收集伪证,琢磨歪门邪道,到后来甚至和渡云阁的人串通到了一起。平心而论,秦墨昭其实有搞阴谋诡计的天分,但是他并没有一个阴谋家所应有的镇定和耐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秦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很闭塞。他在闭塞和慌乱中把所有的事情想得单调而空洞。他是惊弓之鸟,他容易觉得自己会被威胁到,他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就成了一场有组织的胡闹。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秦墨昭这个人,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天生怯懦的人是少数,但是在生活的重压下,很多人会变得畏首畏尾。当你走进一个大公司,发现里面所有的员工走在琢磨怎么把同行踩在脚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他们的野蛮和狡诈来自对自己利益的捍卫。社会上的人几乎都是分裂的,一方面懦弱恐惧,另一方面又冷酷阴险,秦墨昭不过是茫茫人海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他碰巧陷入了知羽给他出的大难题,碰巧被一个叫鬼谷箫的女写手摆弄了一番。还有一件事是不得不提的,有一句话如是说:绝对的权力意味着绝对的腐败。地府中人的权力很大,地府中的人际关系也很微妙。故事里并没有过多地正面描写这些事情,但是大家还是能从一些人物的只言片语里体味到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在这张网的笼罩下,所有的人都有了难以言说的秘密。这张网让地府里的人团结一致,又散漫冷淡。其实这也不是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地府的人既没有臭成了一锅粥,也不是纤尘不染。公平一点说,这样的人际网还是很有存在的道理的。不过这样的人际网也很脆弱,容易被利益撕裂——一切因为利益而结成的联盟都是最坚固的,也是最脆弱的。秦墨昭和欧阳穆列的合作已经可以说明问题。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如果让我说,或者说应该是让《时间之塔》来说,地府就是个死气沉沉、有官僚主义风气的机,地府就是个有大权在手,有一群心理复杂的公务员的地方,地府就是个一大群人为了以后的机遇而承受此刻的压抑的地方,地府就是……地府就是那种感觉,是《时间之塔》里的那种压抑,那种古怪,那种谁也知道谁也不知道的感觉——就是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当然,地府并不是只有一种人。齐安安和陶知羽,包括后来在焰湖出现的老组长,他们都不该是地府里人物。他们可以在地府里未必不如鱼得水,未必不能做出大业绩,未必不被周围的人捧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并不代表他们在地府里过得轻松愉快,心情舒畅。齐安安在故事里出场不多,这位审查组的女组长向来是个爱找茬的人,人送外号母刺猬。在他真正出场前,读者主要是从秦墨昭一干人的谈论中得知她的脾气。这个时候大家对她的印象大约很简单——这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很多人都害怕她。就连后台够硬的季航也害怕这位女组长。到齐安安真正出现的时候,大家会发现她并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干部,相反,齐组长在故事里并没有发过什么大火,比较厉害的一次大约是秦墨昭从仙山上灰头土脸地回到地府时,齐安安对他的那几句不咸不淡的奚落之词。这样一看,这位厉害的女组长大约很有些个笑面虎的意思。还有她在私底下对知羽的指点,接过瑶依收集的证据帮知羽摆脱小人的纠缠,更让人看出齐组长的精明和冷静。实际上齐安安这个人的厉害并不在于她的脾气,她也并不是个脾气十分暴躁的人。她的厉害就在于她的明察秋毫,在于她不肯通融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齐安安是个知道什么事一定要闹,什么事可以只用一封信来解决的人。她的才学、见解和在多年地府审查组任组长所积累的经验让她拥有了独当一面的胆识,又不热衷于在风口浪尖上出风头。当齐安安踏上铁舟,往忘川对面的地府而去的时候,她利索地停手,把最后的决定权留给了知羽。这中间的智慧,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老组长是在焰湖出现的,他是齐安安的师傅。这位精通河流山川的老者早早地厌倦了地府的一锅粥,也不怎么喜欢天庭里罗嗦而刻板的生活,于是加入了云游仙人的行列,自己找清静去了。对这样一个人,不同的人看法也不同。有的人觉得他是在逃避,有的人觉得他是豁达。当杨雪舟稀里糊涂地跑到了老组长跟前的时候,这位老者一下子就被栓住。这样看来,他似乎也不是很豁达,更谈不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的机关传统了。其实说透彻一点,老组长不是不适合呆在地府,而是不适合呆在一切机关里。他看不惯机关里的那一套做作,却又管不住自己要去过问别人的闲事。这样看来,这老者倒象个侠客了。而知羽作为这个故事的关键人物和地府的冥使,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以后我会单为他写一篇笔记。地府这个地方,谁能说得清楚?我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时间之塔和地府比,到底哪个更阴沉,更压抑?如果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要说,时间之塔和地府的主要差别就在于,时间之塔更单一,很纯粹,更厚重;地府更琐碎,更繁杂,更空洞。我想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一大堆人凑在一起最热闹也最寂寞。反是孤独中的人,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充实,尽管这样的充实有些残忍的,因为这样的充实来自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刻骨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