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寂静。“你是谁?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知羽不理会米新的敌意,继续说,“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是个英雄,是个热血青年。你一直自视很高,你觉得自己会有一番别人没有的事业,你觉得自己会成功,你觉得你就是该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是。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我不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有什么乖张。”“曾经你就是这样坚信你的自我评价,”知羽冷笑,“直到她的出现,那个时候她不是个有恶意的人,但是她让你看到了自己构架给自己的假象。”“……你说的是谁?”“你从来以正义自居,却害过一个无辜的人,你知道她是谁。”知羽一字字说出,他留意着米新表情的变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很难受。”米新的脸色不好看了,是那种带着病的不好看,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你不用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想一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知羽笑了笑。“我来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需要我。”米新慢慢说,“我这样的条件,本来可以有更好的机会。”“说下去。”“我在阳台上……”米新的话戛然而止,一会儿,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但是底气越来越弱……知羽带着小棉退到了一边。又一阵风吹过,远处的米新就象透明的一样,显得越发虚无。他只是个影子,单薄无比,奇怪的却是他并不在风中摇曳,倒显得和磐石一样稳固。知羽坐下来,旁边是不知所云的小棉。小棉怯怯地问,“怎么了嘛?”怎么了?知羽看了小棉一眼,心想我告诉你干什么,你个蠢丫头。“坐着等着吧,仔细周围的变化。”穹麻菊,其实是一种麻醉剂,不,是一种辅助麻醉剂。真正的麻醉剂是人心。一个人不愿意打开自己内心的阴暗,就会给自己打麻醉剂,让自己忽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是麻醉剂是打给人的,不是打给阴暗的,所以人醉了,魔鬼还醒着,人就变得身不由己。穹麻菊就是魔鬼的兴奋剂,穹麻菊和魔鬼有一笔履行了千百年的交易。穹麻菊给魔鬼一个最佳空间,魔鬼就在这个空间里尽情折腾,他们都不再沉默,因为可以无所顾忌。知羽并没有听说过穹麻菊的破解之法,他只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推断。既然人是因为不能面对内心才变得可怕,那么如果一个人面对了内心,直视魔鬼,这场阴谋就被拉到了阳光下。一切从人开始,也要从人结束。天空开始变幻颜色……知羽抬起头,他看到从天际开始涌动起血丝,一开始是星星点点的,慢慢地舒展开来,再慢慢扭曲和蜿蜒。那些巨大的石块也开始发热,知羽和小棉连忙站起来,耳边响又低又闷的隆隆声,不断有烟雾从地上和石块的缝隙间冒出来。这个地方在震动和摇摆,巨大的变化就要来了,知羽拉住小棉,屏息等待——可是,米新呢?米新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问题从知羽的脑中闪过,不安从心里升起……天色变化得越来越快,先前的血红已经变成紫色,在天空中勾勒出一瓣又一瓣妖冶的花朵。云朵开始堆积,越来越多,越压越重,知羽觉得自己好像一伸手就能拉下一片,而那紫色,也如要倾泻下来的血水,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来气。石块一个接着一个碎裂开来,黑色的**从里面流出来,小棉惊叫着躲闪。不一会儿,满地流的都是这种黏糊糊的东西,知羽眼快,拉着小棉爬上最大的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本来也已经嗡嗡作响,眼看着就要爆开,知羽从怀中拿出一支似香非香似烟非烟的东西,顺手点着了就往石头上戳,一阵比地上冒出的热气还要咄咄逼人的味道一下子将两人笼罩起来,小棉几乎要晕倒。好在这气味散得很快,等气味散去,巨石表面也凝结出一层发黄的晶体,巨石在包裹下竟然不动了。两人刚刚舒了一口气,抬头只见周围已经是望不到边的一片黑色,那从石头中流出的掩体已经将周围淹没,黑色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拍向两人立足的巨石……知羽越发觉得不对了。他知道破解穹麻菊一定会让这个地方变得混乱和可怕,但他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知羽说不出,这恐怕只是直觉,是对危险的直觉——果然,他听到赛莲的笑声……这声音很近,知羽一下子慌张起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忽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多年前女孩的声音,还是现在时间之塔主人的声音!他从不觉得赛莲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他也从没想过从前的那个女孩会变得如此可怕……那笑声太真切了,知羽的额头上已经暴起青筋。“知羽,我知道会这样。你又要从回忆下手,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我告诉过你的,只怪你自己不会听。你也不得不承认,你也有做不好的事……你也有做不到的事。你还是原来的那个知羽,还是那么简单的脆弱,你可以摆平一切,却和米新一样,有无法摆脱的回忆……”这是什么?是赛莲又在对他说?还是他又想起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来……回忆又蜂拥而起,就连那些最支离破碎的画面也从知羽的心上划过!就在这个时候,知羽听到小棉的尖叫划过天空——一大片白色的影子从远处飘过来,这景象,远远看去就如同成千上万的鬼混趟过忘川。知羽强压住心头的混乱,试图去分辨,看到的却仍然只有无数白影。那是米新吗?这些都是米新吗?或者是幻象?或者一切都是幻象?只针对他陶知羽的幻象?知羽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把抓住小棉的双肩就喊:“你是谁!你有没有看到!你说我是谁!”小棉似乎在费力得解释着什么,知羽听不见,小棉的面容原来越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地无从分辨,只有回忆是抑制不住的生动……赛莲的声音又响起,真切得不容置疑——“知羽,你太冒失了。你如此轻率地把米新推到了最能令他疯狂的记忆前。你已经看出这是穹麻菊的秘术,就应该知道,身处其中的人心志是有所相通的,让他面对他自己,就是让你面对你自己。如果你们两个如果都能过自己这一关,那自然没的说,如果有一个人够强横,能和自己死抗下来,另一个懦弱些也不见得怎样,可惜啊……把你们逼入绝境的,并不是米新,而是你陶知羽!”知羽苦笑,“我早该想到,我唯一的懦弱,就是不愿忘记……如果早知道……”“这世上不是一切都可以预计,每个人都是赌徒,很多时候成功只是一种幸运……你以为回忆只是你饲养在心灵角落里的猫吗?回忆不见得是受人摆布的,如果你一定要从回忆下手,那我只能说,祝你命大……”十七、乱第二天,女孩准时出现在节目审核的会场,形容憔悴。米新有点不高兴,“今天的工作很重要啊,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好好休息……”话没说完,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许是看到了那一瞬间蹿起的鬼火,米新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了嘴。这是和女孩相处以来,米新第一次觉得分外不爽,但这终究只是件小事,其实他并没有过分在意。接下来的事大大出乎米新的意料,可以说,女孩的行动让他无比惊讶——他知道女孩很有才华,但他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有才华!审核的顺序表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铺开,女孩拿出一叠稿纸。接受审核的节目一个一个上来,如流水线作业,评委工作起来飞快。女孩照旧打分,但是并不参与点评。实际上她多半时候都低着头,一般只是在节目一开头的时候看上不到一分钟,然后就埋头疾书。一上午的审核过去,米新终于忍不住问女孩:“你这一上午干什么呢?一声不吭的。”女孩把那叠稿纸拿给米新看,“记得这么快,字不可能很漂亮,你凑合看吧,我一边给你讲。”那是厚厚的一叠稿纸,每一张上记录了一个节目,从节目的基本信息开始记录,上面写这女孩对节目各方面的评价和建议。“比如这个,材料学院搞的小合唱——说是小合唱,也不过就是个重唱而已,又没分声部,叫什么合唱。感觉他们在舞台上还是做足了文章,但是音乐作为实质,这么粗糙还是不行,实话实说,他们其实都唱跑调了,只不过跑得不严重,一般人听不太出来。如果是普通的文艺活动,我觉得到他们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音乐节比普通的文艺活动高多少,我不知道,你来定夺——这后面还有我一些相关的意见,你再看。”女孩说得很有道理。米新听着,只不由自主地点头,一改往日急着发表自己观点的那份霸气。女孩接着说,“再说说化学学院的这个乐队。说实话我对他们印象还是不错的,因为这几个学生在音乐上的基本素质都很好,看样子是有基础的,但是——”女孩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仅仅是技术上的优秀,还没有触及音乐最核心的东西,好听是好听的,不过我觉得会听的人不过被打动。这样的音乐也就哄一哄凑热闹的人而已。另外这几个学生有点太自以为是了,表演的时候完全是在走神,可见他们根本不把音乐节放在眼里。这也难怪,走神了还没犯任何技术上的错误,可见他们的确是技高人胆大,也可见他们私下一定认为音乐就是技术,再无其它。”米新想起化学学院的那几个小伙子审核时的表现——他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却全然说不出。只要是能实实在在说出来的,他们每一方面做得都很好。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没有理由不通过,只是米新一直觉得别扭,所以没有发表意见。经女孩这么一说,米新思绪万千。“说实话,这次报上来的节目里,哲学院这个小音乐剧还是可圈可点的。别的先不说,我能看出来他们是用了心思的,一些细节都做得很好。”说到这里,女孩才表现出一丝欣然,“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是被的什么原因,效果不是特别理想,让人觉得乱哄哄的。这当然是个很明显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这么说吧,做音乐方面的东西,技术只要不是差到离谱,就可以练出来,创意也可以不断修改,唯独见解、热情和耐心是无法在短时间里造就的,这些需要长期形成的素养和对音乐本身的喜爱——单纯的喜爱,没有搀杂功利的东西。根据我的观察,做这个音乐剧的学生就具备了这些最难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