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惊恐,神经质,不敢抬眼看人,这赫然是欧阳教授的模样!等等,这个人的面容变了,变得有了油光,变得笑呵呵的,他还在不停的点头——只有秦墨昭才会这样点头……又变了,又变了!秦墨昭的老脸变成了俊美的少年,那精明到可恶的样子,那不是欧阳穆列么……知羽觉得双眼酸痛,他什么也不想说。赛莲倒是有很多话要说,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悠然。“陶知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一直在怪我走了这么一条路。你恨我固执,恨我让你为难,你从来不说,那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听劝,何况我们现在是敌手,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你想说的很简单,谁都知道可以这么说,我曾经是受害者,但这不是我去害别人的理由——这样的大道理,我闭上眼睛也可以说出几十套来。”在赛莲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原本单薄的人影却在迅速分裂和膨胀……很快,知羽就被无数张脸包围起来,所有的面容都在对他笑,一时间知羽觉得全世界都是牙。“你到底要说什么?”在这样的晕眩中,居然还能接上赛莲的话,知羽甚至有点佩服自己。“我想说的很简单,陶知羽,我修筑这时间之塔是一种必然,我没有别的办法。走到这一步,我不需要的你同情,不需要你的回忆。既然有的事情是注定的,与其无知地做无谓的努力,我们倒不如听其自然。我们本来就应该是敌人,你明白么?”赛莲一字字说,“你的错误就在于,你把我和你自己都想像得太过高尚了——这座塔就可以告诉你,你之前的很多想法不过是在撒臆症而已!”知羽沉默……赛莲继续说,“秦墨昭、穆列这些人,你在心里都反感他们。你一直在和他们划清界限,但是连你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是,你终究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你会变得越来越象他们的同路人。这中间的原因很简单,你厌恶世俗,却无法放弃世俗带给你的种种实惠——陶知羽,你承认吧,那些俗人一向是对你不错的,在世俗里,你还算是个吃香的人。”赛莲的话带动了知羽无数记忆。她说的是对的。知羽觉得自己的心口一阵抽搐,很多少年时代的彷徨又涌上来。没错,一直到高中时代,知羽都是个倍受期望的人。尽管没有象小棉一样被捧着,也不象小铁一样在人群中如鱼得水,但他一直都被认为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是个有前途有希望的人。世俗待他确实很实惠,在下地府之前他一直是以榜样的形式被人们提及的。因为他一贯的优秀,大家甚至很难得的原谅了知羽的中考失利。到地府任职冥使以后,陶知羽尽管被认作癫狂不羁,却仍然没有人敢碰他。这仅仅是因为他的业绩吗?知羽从来不愿意想这个问题。那些无穷无尽的面孔拥挤着知羽,他们渐渐变得趋同,从长相到神态。知羽越来越难于发现他们中的不同。这些面孔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这个人苍老而呆滞,整天怅然若失——这怕不就是老去的知羽!“你的乖张和傲慢,你想尽办法要和那些人不一样。你自己都没想过,有的时候这太着痕迹,这已经让你忽略了很多事情。”果然,赛莲如是说,“但这都是徒劳的,你仍然是那个庞大体系里的螺丝钉,你仍然被按在一个顺从的角落里优良运转——对,优良运转。表面上看来你对一切都心怀不满,你似乎准备好了,随时都有可能找那些废物的麻烦。实际上你一直很小心,很精明,你也怕你的行为招来麻烦,怕极了!你一日日在这样的纠结中度过,终于会变成一个干枯抽搐的小老头,你的精力都被你的顾虑给耗空了。你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都是蛀虫,它们慢慢吞噬你的内脏,终于有一天会把你整个吃掉!”知羽觉得眼前一片昏花,他问:“什么是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呢?”“人在利益前的懦弱——”赛莲一字字说,“你知道一切堂而皇之的罪行都是由此推动的,你厌恶这一切。可是这样的懦弱在你的身上却恰恰根深蒂固,你无法逃脱,也不愿面对。”光影如散落的枯叶,抽打在知羽的身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却问:“你如何能知道这个?莫非十几年前你就对我心怀不满了么?”光影微微**了一下,赛莲的心志也在波动。她想起了什么?“是。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和我,我们不是一路人。”赛莲的声音变得缥缈。“那时候你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有些防着你,现在想想,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你看看今天,我们被推到了敌对的两端,你还觉得我的防备是可笑的么?”知羽的情绪似乎有点失控,他喃喃地说:“我不愿让你防着我,我不愿我们成为敌人。”“是吗?”赛莲冷笑,“也好。都到了这一步,我们又何必再伪装?不过你不愿的不仅仅是这些吧,你也不愿失去冥使的职务,不愿放弃将来在天庭的前程!”“你说的对……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下面的话,知羽也不知道是赛莲说的,还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从小到大,经验告诉你,只要够努力,什么都是可以得到的……你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能得到的,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南辕北辙。对,你一直在努力得到你想要的,你把付出就有收获当作铁律,你不需要考虑什么取舍,因为你愿意付出,付出的够多,你就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但是那个女孩出现了,她的存在打破了你的铁律,你的迷茫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近在咫尺,你在同情她的时候,也在害怕。她是个悖论,你怕她打破你平静的生活,你怕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会象传染病一样在你的生活中重现!所以在认识她之后,你非但没有放弃你所相信的铁律,反而更加急于证实它是对的。所以你从不选择,从不取舍,你平衡一切……你也知道这是荒谬的,但你无法停止,你着了魔。着了魔……着了魔……着了魔……知羽在恍惚中看到自己在高中课堂里的身影,看到车祸发生一瞬间的场景,看到他出入了无数次的地府,看到他在这塔底和多年不见的赛莲重逢……在这一切场景中,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却隐藏着诡秘的暗流。那暗流的尾梢从他的双眼中甩出来,知羽从不知道自己看上去也象个被诅咒了的人,带着无法自控的力量……“赛莲……”知羽忽然唤道,“赛莲,赛莲,赛莲——”他的声音渐渐嘶哑。纷繁的幻象在一瞬间融化,他又看到了珍珠那耀眼的白光。同时,他看到了赛莲在白光里不甚清晰的面容。他们的双手几乎相触。两人四只手此刻围成一个四边形,将那珍珠拢住,红色的旋风在他们的指尖翻飞。知羽的手上淌着血,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青筋暴起,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知羽笑了笑,“我大约快不行了——”“你知道?”赛莲说:“如果现在认输,你至少不用承受魂飞魄散的下场。”知羽不搭她的话,自顾自地说,“这赌局好激烈啊,这么看来,还要什么筹码,输的人肯定就直接消失掉了……”赛莲似乎哼了一声。知羽忽然抬起头,盯着她,“刚刚我唤你,你听见了?你一定听见了,才肯停下来的。那些幻象很可怕,我承认。”赛莲笑了,“我听见你叫我了,但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快要输了,我没有必要继续制造幻象,那是一种浪费。”知羽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珍珠朝向赛莲的那一边正有细小的红色光线透出来,赛莲的手被照出细小的红色曲线,就象血管一样。就在知羽被幻境困扰的时候,赛莲把心思全都花在了这珍珠的表面。这珍珠大约已经裂开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在赛莲的掌心完全绽放。知羽叹了口气,默默看着赛莲。两人都陷入沉默。知羽和赛莲的对抗悄无声息地进行下去,在一边连眼也不敢眨的瑶依,承受着意志力的折磨。她的眼睛被那白光照得干涩疼痛,她甚至担心自己的眼珠会骤缩成一个龙眼核,然后掉出来。瑶依的精神紧绷着,她也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幻象,但那多半是她自己的幻觉,而不是赛莲的作品。瑶依太疲惫了,太紧张了。她看到两人越走越进,渐渐被珍珠的白光吞噬,瑶依知道这赌局大约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所以当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瑶依一度只是愣着,默默地想,我大约已经疯了……“你快疯了,但是现在还没有。”那个声音气呼呼地说。瑶依吓了一跳,喃喃道,“你是……塔基里的红眼睛鱼怪?我怎么会在塔顶听到你的声音!”“塔基的水涨冒了,一直泛滥到了塔底。封印没封好,我自己跑出来了。”瑶依想到鱼怪在塔基里告诉自己的种种,“你等这一天岂不是很久了?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等一下,塔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损坏?”瑶依忽然反映过来,忙问。“你想到什么了?你可不用这么高兴,”鱼怪毫不客气地说:“塔基损坏到什么程度,并不影响把你的朋友关在里面,那下面空间大的很。赛莲说的是把他关在塔基里,可没有说是关在水没涨满的塔基里。”那万一知羽输了,岂不是要受到更可怕的折磨?瑶依的心口一阵剧痛。“他不会输的,”瑶依咬牙道,“就算是他输了,我也绝不会让赛莲下此狠手……我,我一定要救他出去!”鱼怪却说,“他们怎么着还得再拖一阵子呢,你倒不如先来救我——”“你什么意思?”瑶依问,“你不是都自由了么?”“你知道什么呀,”鱼怪几乎要发怒了,“赛莲让红眼睛——还记得吗?我是灵魂他是躯体——赛莲让他把塔基震底的石棺给吃了!”“什么?”“那个红眼睛……”鱼怪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真相告诉瑶依,“赛莲在他的眼中其实只是个食物。他帮赛连修塔,是为了让她积蓄怨气,这些怨气最后都会沉积在塔基的石棺里,到了一定的时间,他就会把包括赛莲在内的所有亡灵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