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渠县招待所面积不小,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它的西面是龙渠的河湾,宽三四米的浅河在此处改道,留下深深的淤泥和芦苇,还有特意种下的荷花,此时露出光秃秃的梗来,如同水上芭蕾的舞者淹死在了里面。县招待所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平房,里面有10人间和8人间的大通铺对外营业,供南来北往的游人随意居住。楼房共两栋,都属于“小招待所”,也就是小招的范围。一栋是新修的四层县委楼,门口草地门内地毯,顾名思义专供县委招待贵宾。另一栋楼仅2层,是50年代末的公社党委,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而建的,质量尚算不错,全部装修成了4人标间。如今,为了配合德邦热水器厂,小招的2层跑步楼也让渡了出来,外地来的老板,在不同的标间内窜来窜去。“有提货单吗?”王硕背着永不离身的双肩背包,小眼睛放着异样的光芒。“老王,又来了?”睡在里面的陕*西人翻了个身,笑骂道:“你说你烦是不烦,一天问三遍。”王硕被他说了并不恼,笑道:“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提货单了。”“我倒是想有,天上掉下来啊!”“3750一台,你要就给你。”王硕刷的掏出一张提货单,笑道:“这你不就有了。”陕*西人看的一愣:“好家伙,你收了多少?啥时候的?”“明年的3750。10台加价1500,还有100台的,3740一台。”“好家伙,你也太狠了吧。”王硕提着双肩包嘿嘿一笑,道:“德邦的热水器已经卖到明年3月了,你还等在这,不就是想买一张单子吗?”这也是实话。龙渠县勉强是交通要道。但对商人们来说就是过路地罢了,留在这栋跑步楼上的人,都是瞅着热水器单子的。不止王硕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对单子有兴趣,对热水器有兴趣的反而不太多。毕竟,用单子赚钱。可比运货出去简单的多。像是王硕,就把卡车打发回去了,一门心思的在这里倒腾单子。陕*西汉子坐起身来,看看同屋的其他人,含混不清的道:“要是今年内的提货单,那还差不多。 ”“3820。”最早的提货单就在王硕手里,12月15日交货,其后15天,总共交货300台。再到下一年的一月,热水器的数量就提高到了1000台。然后是2000台,3000台的增加。所以,越是早期的热水器单子,也就越值钱。陕*西汉子不满的道:“你一张单子花了3600块,现在就提价2200?太好赚了吧。”王硕耍弄了一下他的双肩包。笑道:“元旦前的单子就那么些,你如果不要,我就让给其他人了。咱们私下里说,明年的单子也划算,德邦热水器厂只肯把单子出到明年3月,加到一起。不到1万台的量,嘿,有的是涨头。”他们交定金的时候,是10%的价格,但提价的时候,自然是以3600元为基础的。因此,一张20台热水器的单子,转头就能赚出翻倍的利。这一点,就是苏城都始料未及,他根本没料到,一张小小的提货单,竟然能被这些原始的商人们抓住机会,空手套白狼。大胆的商人们,早就窥到了时代的变化,用不着工商管理硕士的学位,高小毕业的个体户们也能搞明白空卖空买的好处,伴随着通货膨胀的脚步,商人们早就想到了更快捷的手段,以快速赚出差价来。有时候是冰箱,有时候是洗衣机,有时候是电视机……对德邦热水器厂来说,10%的定金,确实解了燃眉之急。舒浩做了一年多的时间,省吃俭用也就赚到了五六十万。虽然超过了许多人,但这笔钱用来搞生产,购买设备,是绝对不够的。实际上,如果不是苏城建议,并且帮忙找贷款的话,这个热水器厂也许真的要用两三年才能建起来,而且只能生产勉强使用的热水器。现在,有了定金的补充,银行利息的归还就轻松的多了,工厂也能多招些工人,多储存一些材料。但是,了避免政策风险,德邦电器在筹集了足够资金后,忙不迟疑的停止了订货,结果,这也成了跑步楼里涨价的借口。陕*西汉子在王硕背着离开前,吼了一句:“3710,明年的单子,肯就给我100台。”“3750是最低的了,兄弟,这个没有讲价的。”两人讨价还价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降价,就以3750元,交易了100台热水器单子,只不过,单子换成了1张50台,2张20台和1张10台的。陕*西汉子从垫在脑袋下的袋子里,数出四万七,交给了王硕。这一单,双肩包赚到的毛利就是1万1千元。改革开放10年,赚到第一桶金的人,已经开始挖一块金矿,第二块金矿了。与普通人相比,他们除了内心的不安之外,现金收入实在太高太高。中国用了二三十年时间,完成了国外两三百年才完成的工业化。许多中国人用了二三十年时间,也完成了国外两三百年才完成的财富积累。四万七千元,也许比一个普通村子全村人的存款都多,但在跑步楼上,也就是换4张薄薄的纸片罢了。即使纸片换成了真的热水器,也不够一个村子的农户分配。双肩包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回来。与陕*西人一个房间的男人原本想再等一轮的,忍不住出去了一圈,回来道:“兄弟,单子卖我一张吧?”“你要哪个?”“20台的,3750不是,我加10块钱。”如此一来,20台就要加200元,是普通人三个月的工资了。陕*西汉子却不满意,笑道:“兄弟,我还想放明天看看呢,到时候,估计能到3770吧。”“那就3770。”同房的男人也开始从夹克里的腰包里拿钱。他掀开衣服,围着腰的竟是一圈的老牛皮包,里面一叠一叠的钞票用牛皮筋扎起来。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房门都没出,又把热水器的价格抬了20块。同屋男人拿到单子,仔细看了一眼,就又出门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瘪下去的包再次鼓了回来。类似的情景,在几天内连续发生。但是,就全国范围内,并不新鲜,每天见诸于报端的涨价信息,让全国人民从震惊到麻木,此时的中国销售中心上*海,为了应对强大的扫货力量,不得不动用了杀手锏:户口本政策。规定只有持有户口本或结婚证才能购买一定数量的食盐、火柴和铝锅……东*营和龙渠都是反应迟钝的城市,但是到了年末,不断上涨的物价与调整缓慢的工资,终究引来了无可避免的恐慌。油田工人尚好一些,他们因为有产品,很容易用原油兑换到日用品,当作福利发放给职工,总不至于让生活水平下滑太多。研究院就不行了,整个胜利油田,除了大华实验室能发得起福利之外,其他研究员都只有死工资。搞乙醇的喝不起酒,搞橡胶硫化的坐不起车,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刚刚上任的秦世维坐不住了,向管理局化缘未果的情况下,干脆借了一辆吉普车,从东*营开到济*南,又从济*南开到龙渠,才在德邦热水器厂的半敞开式厂房里,见到苏城。秦世维是真急了,瞅见苏城的背影,就像熊一样的冲过来,即使特意为车床硬化后的地板,也忍不住在他的脚下颤抖。他也不管旁边的舒浩等人,用蒲扇式的手抓住苏城的脖颈,就喊:“总算逮到你了。”如此熊状的男人,登时让跟前的人都呆住了。“这是寻仇?”刘品山脑袋里已经开始补全情节了。倒是有几名附近的工人,提起扳手和铁棍,喊道:“把苏厂长放下来。”苏城其实不在德邦热水器厂里任职,他最近跑的龙渠的时间多,也只是建厂期间的事情比较多而已,以后的管理工作,仍旧是刘品山和舒浩负责。但是,对工人们来说,谁能弄出产品,谁能把产品卖出钱,谁能发工资,那他就算不是厂长,也是厂长了。德邦热水器还没开始销售,定金中的部分,已经变成了拖欠的工资发给了工人们,“苏厂长”的名号自然如日中天。又有几个工人,绕了个大圈,将车间门给堵上了,他们怕秦世维劫上苏城就跑。苏城虽然比常人还要健壮一些,可秦世维是比常熊还要健壮一些的,他站在两排机器留出的过道中,让的过道都感觉变窄了。即使手持棍棒,大家也没信心能打倒秦世维,但是,工人们还是勇敢的围了上来,像是群狼对独熊。苏城重重的咳嗽一声,扶着秦世维的肩膀,笑:“秦院长,您这又是搞什么?”“误会了,你们别误会。”秦世维也意识到了,赶忙向四周工人道歉,转过头来,严肃的道:“其实是这样的,苏厂长,我是来卖身的!院里揭不开锅了!”工人再次握紧了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