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仿佛是淡黑的晕染,仿佛是天幕的遮掩,所有的人,到了夜晚,都卸下了面具,露出了野心,以及算计。冷风,是这个季节边塞的唯一过客,当所有的人都靠着火盆,静静地烤着火的时候,却有的人,还在这点点灯光之下,施展着阴谋,算计着算计。驿站之中,永远的灯火通明,所有的下人,都穿着厚厚的衣物,来去匆忙,要知道,寒冬的夜,滴水成冰,没有人想在这寒气逼人的屋外停留,更没有人想要在可以拥有温暖的时候,还在冰天雪地里流连。就在那间最宽大的、舒适的屋子里,就年轻的太子净水炎和二皇子还在各怀心思地讨论着,要怎样秘密地处理那个年轻的元帅,怎样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击败时,寒夜的时光,正轻俏俏地离去。一夜的时间,虽然并不算长,可是,却足以扭转和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说一个生命的消失,又或者说,某一样阴谋的施展……相对于驿站这一片热闹的天地,三皇子净水湛那里,却是寂静得异常,沉默的异常。宽大的别苑里面,寒夜寂静,落雪无声。自从下午开始,整个院子里,都笼罩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使得每个下人,都在经过主屋之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宽大的屋子里,火盆正在散发着温暖如春的气息。可是,那热气,却是干燥的,甚至是烦躁的。而年轻的三皇子净水湛,此时,正静静地坐在平日所坐的位置上,静静地倾听着手下人的详尽的汇报。沙漏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将时间的流失,变成一种急促的催促。下属的声音,非常的低,在足以保证净水湛可以听到的同时,却也在有意识地防备着,有居心叵测的人,尽数听了去。灯影,闪闪烁烁,火盆,明明暗暗,声音还在继续,那个人的叙述还在继续,只是,本来静静地坐着的净水湛,忽然之间,慢慢地踱到窗前,静静地倾听着那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令人心惊胆寒的事实,刀削般的薄唇,抿得很紧,很紧。见过惨无人道的,还没有见过如此残无人道的……胸臆之中,郁结之气渐重,渐重,可是,手下的人,还在细细地诉说,净水湛忽然无声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勉强压抑着情绪,以平静得几乎淡漠的语调,轻轻地说了句:“嗯,本王知道了……”我知道了……深远的失望,仿佛是黑色的云朵,只一瞬间,就铺满了天空,那个一向严厉到几乎是冷酷的净水湛的脸上,映着重重烛光,忽然间泛出一抹深深的疲惫来。低低的禀报,仿佛如细水长流,任何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都是来者尽量地淡化。可是,那血腥,却是无法淡化的。那样的事实,依旧触目惊心。净水湛立在窗前,望着薄薄窗纸后的沉沉黑夜,净手紧紧地握在手心,紧紧地握成一团。他的手腕,是那样的用力,用力得,几乎要将指甲折断,才能保持平日的淡漠以及平静。可是,也只有他才知道,他身上的衣背,早已湿透……确切地说,当他深埋在那人身边的眼线,夤夜前来,将太子净水炎和二皇子净水垢对于年轻元帅湛八的所作所为,作为线报,全部都报上来之时开始,净水湛身上的冷汗,就再也没有停过……话住语停,一抹黑色的人影,对着净水湛深深地躬下身去,下一秒钟,那团仿佛墨染云朵一般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处,早已不知所踪。空荡荡的室内,烛光飘摇,温暖如春。可是,即便是处在如此温暖的室内,那个临窗而立的身影,还是觉得衣背的冷汗正在涔涔而下,没有一刻停过……此时的他,正在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室冰雪,却又仿佛透过那一地的晕黄,望到了不知何处的彼岸,神色间,静静漠漠,沉默如冰。如此的毫无顾忌的下手,如此的残无人道的折磨——净水湛当然知道,每个月都会病发的太子净水炎,人拿在他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可是,他却不应该,却不应该拿那个女人来折磨,不应该,将这一切,都落在那个女人的头上……不得不说,净水炎和净水垢的惨烈手段,令净水湛觉得恐惧,当然他更恐惧的是,如果说,那个女人还没有离开,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加诸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他想,他一定会忍不住提剑,将净水炎和净水垢二人的头颅,全部斩下……还好,他有先见之明;还好,他早他们一步,未雨绸缪;还好,那些折磨和羞辱,并非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侥幸,如潮水般而来,瞬间将净水湛湮没。仿佛疲惫,仿佛解脱,他面对无垠夜空,微微地闭了闭眼睛。只是,皇兄,我们这一场兄弟,算是做到头了,你对我不仁,或许,我并不会怪你——谁叫我们同生在王室,生在那个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的深宫之中呢……可是,你却不应该如此对她,不应该,将这一切,都加诸在她的头上——那么,皇兄,还请你原谅,接下去的一切,皇弟所要你,为此付出的、全部的代价……过了半晌,那个沉默着的人,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屋外的沉沉黑夜,面对虚空,冷冷地唤了一声:“坤……”有人影,仿佛黑夜的零雪一般,轻俏落地。净水湛的身后,那一团烛光不能企及的、浓得仿佛净水湛眸子里一般,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的阴影里,有人轻轻地应了一声:“王爷……”“去吧,将你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他……”净水湛的语气很冷,也很沉,仿佛是冰雪挟着的风暴,仿佛是尘砂敲打着的窗棂,那样的简单的、简短的字眼里,也有手足即将相残的无奈……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的,王爷……”坤在阴影中拱了拱手,然后,轻风过,烛光闪,那一抹人影,早已在这个封闭式的室内,轻雾般地,消失。飘摇的烛光下,净水湛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到的残酷笑意。他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映着烛光冷辉,轻轻地,一分一分地,将握紧着的手掌,慢慢地张开。明亮的烛光之下,万物清晰,只见净水湛原来白皙如玉的手心里,有五个深深的印痕,那印痕,直接深到了肌肤里。此时,正有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然后,长线般的滑落……女人,如果说,天暮山之巅,有你的宿命;那么,我的宿命,就是用这双手,沾满鲜血——不论是我的,还是我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的、同胞兄弟的血……女人……我只愿,用我的残忍,换你一生坦途,我只愿,用无数的血腥,来换你一生的,平安无忧……天暮山顶,洛雪隐愕然而立。她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当然了,还有那句没头没脑的称呼——你……终于都回来了……那么,你可记起了一切吗?你可又知道,你这一次回来,即将面对的是,会是什么……那样的话,在洛雪隐的心里,反反复复地响着,反反复复地敲打着她的心。她的心,剧痛而且迷惘起来,忽然之间,却不能回答自己。她……终于都回来了……可是,她却没有记起一切……而且,她也并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即将面对的是,会是什么……仿佛感觉得到洛雪隐心里的迷惘,那个声音忽然之间低低地叹息起来:“去吧,去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然后,找到你的、一切的缘起……”去到她想要去的地方去?找到她的一切的缘起……她想去的地方,就是蓝埏所在的地方,那么,她的缘起,又是什么?可会是蓝埏吗?洛雪隐凝了凝神,却没有再想下去。事实上,自从那个梦的开始,自从她在意识到蓝埏正在受尽折磨的开始,她心里的所有的念头,都被覆盖了,此时的她,只想拨开迷雾,坚定地走到蓝埏的身边去。即便,她不能救他于困顿,最起码,在他最痛的时候,身边,有她……一念起,洛雪隐的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咬了咬牙,急急地越过栏杆,然后朝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曲折小桥,疾风一般地,向前冲去……小蓝,你等着我……越过小岛,洛雪隐分花拂柳,一路向前。四周的景物,由繁花似锦,变成绿意葱葱,浓林深处,亭台楼阁隐藏其中,只能看到远处的假山,还有那些气息峥嵘的飞檐兽角。那些隐秘的、阴暗的眼神,仿佛也在注视着她,仿佛想要看看,她究竟是去往哪里。洛雪隐急急地走着,衣带生风,可是,那个片刻前还响在心底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过。九百九十九阶楼梯,白玉栏杆,直上云天,暗喻至高至尊,纯洁无瑕。头顶之上,天高云阔,白云缥缈。而洛雪隐,则是一路急行,直达到山顶上去的。山顶之上,视线极为开阔。呈献在眼前的,是一片面积极大的平台。那里,白玉为路,青石点缀,视线豁然开朗。平台的正中,宛然伫立着一尊巨大的白玉雕像。这座巨石雕成的成年男子,手中握着万民生息,红尘迢迢,脚下踏着云彩缥缈。他,眸光沉定,流光溢彩。薄唇微微地抿着,坚毅而且高贵,令人烈烈不敢仰视。那,就是人之一类的统治者,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人之至尊,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