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断发神经说胡话的貌似,终于在紧闭的野味店门口清醒过来。寒风萧瑟,对面清冷阴暗的小巷仿佛巨大的恶兽张开漆黑大口,正打算择人而噬。地上残留的几根带着血迹的羽毛,更是给这偏僻之处描上一丝凄厉。“就是这里了?”它不放心地左嗅嗅右闻闻,然后示意我,没有发现狗肉的味道,甚至连狗毛都没发现一根,“不如进去瞧瞧?说不定正在扒皮抽筋烫开水……”我一个窝心脚把它踹得飞进墙边的狗洞。想到那些胖乎乎的小狗,被人剁成一块块、烧成红通通的,端起往嘴里送,嚼……我打了个冷战。我正猜测貌似会带来什么消息,不想它很快就出来了,很快,真的跑得很快。因为后面跟着一条龇着獠牙的大黑狗,必须没命地逃才行。“你知不知道你很多管闲事?”我让过瑟瑟发抖的貌似,纵身向前拦住了这只不太友好的动物。“你说吃老鼠?我不跟你抢!”恶狗咆哮着,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它嗅觉比什么都要灵敏,早发现了我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这只猫身上有着电火花的味道?“让路。我要进去。”跟这样的疯狗有什么好说的……它知不知道里面好多同胞快要变成美味佳肴?“干什么?”它不退反进,踏前了一步瞪着我。“救你的同族。”我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一旦它血性尽丧,非要倒行逆施,就赏它一道电火尝尝。它不答话,把我上上下下嗅了个遍。“你身上有它们的味道。”它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话,一转头钻进了墙洞,“我带你们进去。”弯弯绕绕,一个铁笼赫然眼前。那几条熟悉的小狗正统统关在笼子最上一格里,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你行吗?我刚刚试过,咬不动。”大黑狗回过头问我,“很结实的。”我瞥一眼笼子的锁头,上面齿印宛然。“我不行。”我肯定地回答它,“但它可以试试。”我指着貌似。关我的朋友用这样的锁头?实在太小看老鼠的牙齿了。我示意貌似上前开动牙齿,它一番辛苦磨砺,钢制的锁骨果然断送在它嘴里,扑哧一声,锁头掉在地上。我看着貌似得意洋洋的样子直撇嘴。其实开笼子的话,我也可以……用电火把笼子熔了就行,不过那样会把小狗烤熟,反倒帮了野味店的忙了。一路护卫着这堆傻乎乎的小狗躲躲闪闪地逃离险境,我终于一阵舒心。安全温暖的窝在等着它们,美味的食物在等着它们。担惊受怕后有一个家可以回,是如此地宝贵,以至可以挽救垂死的心灵吗?更何况它们并不孤单。但是这家店实在是不好……我得给他们留点纪念。我悄然回到野味店,找着那根最粗的电线,绕过保险丝……然后把闪着电光的爪子戳了进去。整个店所有的电灯、电视、电脑……乃至电蚊香和充着电的手机一齐炸个粉碎,发出砰然巨响,楼上楼下漆黑一片里哭号不断,惨叫连连,有如闹鬼。对这些屠夫用不着可怜。我回想大黑狗最后跟我的对话。“你是这家店养的吧?”我离开前问它,“为什么帮我们?”“一群混蛋要吃这些小宝贝,我怎么看得下去?”它回答,“何况里头有我的孩子,”它朝着那只伸着舌头的小黑狗努努嘴,神情安详,不复初相见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很久没见过它了。”“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不照看着它?”我一阵恼火,“哪有把孩子扔在外面流浪的?”它没有眼泪流出,但我清清楚楚看到它的悲伤满溢。“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儿女餐风露宿?我要是把它带身边,转眼就没了。”它冷冷地看着厨房里精光惨然的屠刀,“这伙屠夫有的是办法把它从我身边抢走……很多顾客都喜欢吃这种嫩生生的小家伙。”我不禁走过去,安慰地拍拍它的爪子。要把孩子养大,得操父母多少心啊。“交给你了。”大黑狗转身就走,看来不打算送客,“别让它们受委屈。”“放心吧!”我充满正义感地回答:“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虐待它们!”大黑狗闻言猝然一头栽倒在地,老半天的冷酷造型彻底凋残。我看着辛辛苦苦背回来的那么一座小山迅速地崩塌,又看看吃得正欢的这群幸运儿,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要找貌似发发感慨,可它却不在我身边。唉,我知道它在哪。当我从食物堆成的小山里头揪住那条细长的尾巴,把貌似从山崩般的食物中拔出来的时候,它两只前爪紧拽一个包子不放,嘴里还叼着块香菇,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我。“你干什么?”我笑嘻嘻地问它。我还真的第一次见到这个造型的老鼠,一时半会找不出什么来形容,感觉很新奇。它梗着喉咙把香菇吞下,含糊不清地还嘴:“我当然得示范一下怎样补充营养……”话没说完,端起包子又是一顿大啃。周围很多伙伴,我就是找不到人说话。它们的嘴巴还有吃东西这个功能,我却没有。我跟它们没有共同语言啊!我一阵郁闷,自己往喷水池那边走走。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发呆。好多生灵都在自己的轨道里激流勇进,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印象都是奇怪。太奇怪了。猫……可以吞吐雷电的猫……在时空之间任意漂浮的猫?谁是我的主宰,哪儿是我的归宿?我生为何物,死归何处?为什么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游戏般的不着边际,我和这个世界有关联的只有精神和感情?“噗通”一声,不知道什么掉进了池里,把我的倒影砸了个粉碎。我定睛一看,在水里载浮载沉的居然是貌似。它挺着显得比平时有分量的肚子,很惬意地在水里游动。跟我开玩笑?我很没耐心地一把抓住它尾巴,头也不回往后一甩,它嗖的一声,插秧似的不偏不倚落在小狗中间的食物堆里。过去了的终究是过去了。我不该总是回头看,就象现在,我不回头也没把它摔死。我应该好好向前看。但不回头怕是不行。五条小狗全都挺着肚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打嗝打个不停。那堆小山般的食物起码少了一半,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往肚子里填的。“吃东西不能这样吃!”我狠狠教训它们,“吃出毛病来怎么办?你们几个,都不知道怎么长到这么大的!早该撑死了!”它们全都在点头,很赞同我的意见。“是啊,我们从来没吃到这么饱过,”它们说,“以前总是一顿饥一顿饱,难得一次吃得这么丰盛,还是猫好啊,比人好多了。人想吃我们。”“人把我们关在笼子里,还在隔壁磨刀呢!好可怕……”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教它们去保护自己。我怎么去跟它们解释,我跟抢它们食物的猫不一样,以前常喂它们的人也跟这次要吃它们的人不一样?果然,在我跟他们解释的时候,它们问了很是麻烦的问题。“人和人不一样……猫和猫不一样……?”一只小狗摇摇尾巴,“那么什么才是一样的呢?人和猫一样吗?也不一样?那么什么跟什么才是一样的呢?”来一堆食物把我活埋了吧。终于有一只开了窍。它问道:“既然都不一样,那我们怎么去知道谁是好的,谁是不好的呢?”我突然觉得,与其费尽力气使劲辩解好猫坏猫好人坏人,不如让它们自己学会怎么去区别敌我。我告诉它们:“会爱惜你们的,就是好的,会伤害你们的,就是坏的。”烦闷的说教到此为止了,只要它们能辨别谁在爱惜它们,谁又在伤害它们,它们就会自己躲开各种明枪暗箭,努力生活在有爱的阳光里。我也算没有辜负大黑狗的嘱托。至于那条恶狠狠的大黑狗后来怎么样了,我实在不愿意去留意——我怕得到的是令人遗憾的消息。一般养来看家护院的动物,没能履行自己的职责的时候,下场通常不太好。只希望它运气好,野味店老板没有让它发挥最后的作用。但是我告诉小黑狗,是它的爸爸救了大家。“一条大黑狗,很大很强壮,它能咬断钢锁,撞毁大门,很轻易就帮我把你们救出来了。”我这样对它说。这成了小黑狗永远的骄傲和信心。我有一个厉害的爸爸。我会像爸爸一样的厉害。“我们就这样走了吗?”离开的路上,貌似依依不舍地望着水池问我。“还能怎么样?”我奇怪地反问它。“我以为你会留下来照料它们呢。”貌似低声说。“我不会。”我昂起头望着天空,“这不是我的初衷。几条小狗……它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已经尽我的能力帮助它们,接下来要靠它们自己了。”我没有说,我帮助它们是因为感情,而不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