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月殒,湛天如墨,天地失色。群星黯,默然无光,点点淡痕几不可见。远处的山峦,如墨泼挥洒,在一片黑暗之中,幽远朦胧。竹林风,越过树端,从远方处辗转吹拂而来,仿佛还带着山野清新的微凉的气息。轻轻地围绕在两人的身侧,拂动着两人的衣袂,长发,仿佛依依留恋的轻抚一般,缱绻轻柔。陶心然没有说话。事实上,对于这个意图不明,居心叵测的沈姓男子,陶心然一向采取的,都是敬谢不敏,或者敬而远之的态度。“如此深夜,不知道陶姑娘为何还在此流连?”看到陶心然不答,沈天籁又再追问了一句。要知道,沈天籁此人,人如其名,优雅天成,声如天籁。而他的浅浅的,淡淡的话音,在顺着流风吹拂流转四散之间,犹如风吹铃子,冰落山泉,在这寂静的黯淡夏夜,仿如淙淙泉水,琴键初音,煞是悦耳。可是,人常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一个拥有如此美好声线的男子,就是这样一副外表看来与世无争的轻若流云、高洁如冰雪的淡然男子,背地里,明里暗里,却不知道究竟怎样的帮二夫人沈月蓉推波助澜,出谋划策,办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可是,在陶心然的心里,二夫人沈月蓉始终是陶逸飞的生母——只要一想起单纯的陶逸飞竟然有一个如此的强悍而又独霸的母亲,陶心然就会在心里,替陶逸飞感到难过……所以,因为陶逸飞,陶心然对于二夫人沈月蓉,或者可能会忍让三分,或者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听之任之。可是,沈天籁却是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一个外人,陶心然是不屑假以辞色的,所以,不论沈天籁用何种态度来对待陶心然,她都只用一种表情来敷衍。那就是,冷若冰霜。听到陶心然默然不答,沈天籁忽然之间,微微地叹了口气。黯夜如墨,暮色重叠,那一团的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夜色,墨色,虽然在常人的眼里,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在陶心然二人的眼里,却不啻是白昼落阳,星月光辉。不论是看人看影,虽然算不上毫发毕纤,可是,想要看清对方的表情,却也不是难事。“如此深夜,在此流连的,又何止我一个人?”陶心然隐然冷笑,语气也并不好听,几乎话音落地,她已经就地转身,在沈天籁似乎想要再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时,已经身形一动,擦他的肩膀而过,直朝着庄内走去。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必要的敷衍,比起蓄意的应酬,更加的耗心竭力。所以,陶心然没有闲情,更没有闲心去应付一个与她无关的人。以前是,现在是,想必以后,也是……要知道,在陶家,那个外表端庄,表面温和的二夫人沈月蓉,比之向来张扬跋扈,恃宠而骄的三夫人姚金花来说,在暗地里,向来是以阴狠毒辣,不择手段而出名。以前,陶谦在世时,她们多多少少还有些顾忌。而今,陶谦过世,掌门新任,她们就更加的有恃无恐,虽然有明里暗里也被陶心然警告了几次,可是,依旧死性不改,依然是明争暗斗,大有不将陶心然取而代之,就绝不罢休之势。可是,陶心然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那只幕后的黑手,充其量,只是两个纸上画的老虎而已。张牙舞爪之时,令人十分可怕,可是,真一遇到什么事儿,就束手无策了。可以说,陶家有这两个女人的存在,真乃是陶门的不幸,是陶谦的不幸。所以,此时看到沈天籁深夜出现,陶心然不由地心中划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可是,她却并不言明,只是在沈天籁试图靠近时,身子一转,果断地离去。看到陶心然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就地转身,早已习惯成自然的沈天籁,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也不挽留。他抬脚,朝着和陶心然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去,直到夜色,将他的身影,完全的湮没。夜风起,吹动松枝飒飒,而两个年轻的男女,就在这浅色深夜之中,各自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渐去渐远。“听说陶姑娘明天要去终南山?”在陶心然几乎走远时,身后,沈天籁的声音又再透过墨黑色的夜幕,冉冉响起。远山空幽,声音辽远,依稀地带了些说不出的模糊和眷恋之意。“不知陶姑娘这一去,需要多久的时间呢?要知道,陶家正逢多事之秋,身为一门之掌,实在不宜离去太久啊……”他是表示在担忧?还是意味不明的幸灾乐祸?陶心然的脚步猛然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就继续前行,不作半分停留。要知道,在我们并不漫长的一生,多的是繁花,多的是风景,人过了,花谢了,便成了记忆里的尘埃,而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却挽留那根本就不可能为她停留的美丽……而对于沈天籁,她是打定主意不去招惹他的,因为,那男子的心,隐藏得太深,她甚至无法从这男子的话间余韵里,感受到一丝丝的真意。又或者说,这男子城府太深,又将自己隐藏的太深,所以,陶心然从来都没有办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话,他的行为,是善意,还是恶意。陶心然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于沈天籁看似善意的提醒不屑一顾——要知道,陶家向来多事,并不会因为她在,就少一件,同样也不会因为她不在,而少发生一点。可是,生母十年之祭在即,她顶着别人的身子,用着别人的躯壳,说什么都要为对方尽一下孝道……从背后望去,风吹衣袂,风风雅雅。那个黑夜中的白衫女子,飘然如白鹤,轻然如谪仙。看到身后的男子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之意。她在云端,她在山巅,仿佛绝顶寒梅,她凌驾于众人之上,与世隔绝。可是,他只是凡尘里的俗人,有着太多的羁绊和私心,所以,那样的高天之上的风景,他生命之外的美丽,是他终生只能仰望,而不能轻触的美丽……夜色之中,沈天籁站在陶心然原本伫立的地方,开始怔怔地发呆。他的眉色之间,淡然的温和淡去,重新换上了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沉思表情——她是真的忘记了多年前的旧事,还是真如其他人所说,早已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沈天籁还记得,当初那个小小的女孩儿,那个在陶谦面前极为受宠,其实性子软弱可欺的陶家大小姐,经常在受了二娘和三娘或者两个妹妹的欺负之后,一个人跑到后山去哀哀的哭泣。而他,少时调皮,有一次听了表妹陶心兰的怂恿,一个人跑去后山去找一种叫做四叶草的宝贝——据说,只要你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四叶草,那么,你便寻到了一生的幸福。可是,来到后山的沈天籁,没有找到四叶草的宝贝,却在山坡之上,发现了一个正哀哀痛哭的小姑娘。沈天籁还记得,那一天,那个一向柔弱的陶家大小姐,一听到他的意图,连忙抹干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自告奋勇地要陪他一起去。而结果就是,两个小小的孩童在后山之中迷了路,山风寒凉,两人相拥取暖,那个不过大他一岁的女孩儿,在发现他冻得浑身发抖时,连忙除下自己的外衣帮他披上,任由自己单薄的背,在冷风之中,瑟瑟发抖。第二天,两个孩童被人从山中救起,他被人带离陶家,而陶家的大小姐则因为涉险拐带他,即便在高烧之中,还是被二夫人关在祠堂里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三日后,重获自由的陶家大小姐在回房的途中,不慎落水,再醒来时,好象完全变了个人一般……可是,那些记忆,她真的全部都没有了么?而今,他去而复返,却要一个人守着那些回忆,直到天长地久么?要知道,自从那一夜开始,他可是就将她的生命,和自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啊……忽然之间,就想起沈月蓉意味深长的话:“天籁啊,要知道,现在在陶家,你和我,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外人,可是,若我们将陶家变成了沈家的产业,那么,外人,就是指我们之外的人啦……”那样的话,言犹在耳,听得沈天籁有一刹那的震惊。聪明如他,其实一早就知道姑姑的野心,可是,要将陶家变成沈家的产业,恐怕不是想像之中,那么容易吧……而那个姑姑,是否忘记了,陶家大小姐今非昔比,而她,虽然有那个人在背后支持,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交易的背后,又有多少真心呢?风过,吹时光远去,松涛阵阵,犹如鹤唳。炎夏接秋,炎热到了极致就是另一个洞天。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在黑夜之中默然静立的白衫男子,忽然间从怀中掏出一枚早已风化风干了的叶子,放在眼前,怔怔地观望——多年前,那个生着四个叶瓣的四叶草是被他找到了,当时的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而今看来,那幸福,依旧离他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