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薛正直都在那方小小的潭边苦思冥想。他时而划地为图,时而踱着方步围着潭水四处转悠——总之,陶心然每一次因为毒性发作而昏厥,再一次醒来时,都能看到年轻的徒弟一身水淋淋的站在她的面前,表情凝重。陶心然知道,自己的徒弟在心里难过——是啊,这从上天的手里赎出来的命,还真不知道还有几天,有时,在自己昏迷的瞬间,陶心然甚至怕自己就此死去,自己年轻的徒弟,会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地方。身上的缓解疼痛和缓解毒性的灵丹,全部都服用完了,可是,疼痛仿佛重得包裹蚕蛹的厚茧一般,折磨得陶心然依然是痛不欲生。甚至,她的眼前开始模糊,渐渐不可视物。于是,她知道,那是毒性已经蔓延到了眼部,再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侵入到脑部,然后,渐渐地走近死亡。她不怕死,可是却渐渐地害怕要一个人停留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仿佛光明会变成遥远的神话故事一般。这害怕,陶心然虽然并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可是,向来**的薛正直还是感觉出来了。也是从那时起,年轻的徒弟便时刻将自己的手,放在陶心然的冰凉得仿佛冰坨一般的手里,再也不肯放开。“师傅,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耳边,无数次传来年轻的徒弟的坚决得仿佛誓言一般的声音,陶心然总是微微一笑,也不作答。要知道,薛正直想要做的,何止是陶心然的眼睛?只不过,被困此绝地,他只是言尽于此,溢于言表罢了。眼看陶心然双眸失明,一双向来清澈如水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薛正直的心里,更加的焦急起来。于是,他开始利用更多的时间,来勘探崖壁,然后,深入水潭。这天,当陶心然再一次醒来时,忽然听到潭水之中有巨——物跳出水面的声音。紧接着,陶心然的耳边,就传来薛正直欣喜若狂的声音。“师傅,师傅,我找到出路了……”薛正直的因为喜悦而略为颤抖的声音,在空茫的山谷里,显得特别的清晰,陶心然摸索着起身,想要去看看自己的徒弟怎样找到的路径,可是,脚下乱石林立,她才一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就身不由己地向着地下扑去。一听湿淋淋的手,拦腰而过,适时地抱住了她,这才免得她和大地亲吻。“师傅,我找到出路了……”薛正直的脸,近在咫尺。他望着年轻的师傅唇角泛起的开心的微笑,由衷地说道:“师傅,我们终于都可以出去了……”“好,我听你的。”陶心然点头,然后抚过徒弟湿淋淋的手臂,问道:“怎么,找到出路了么?”“找到了……”薛正直一边扶着陶心然向前,一边开口:“果然不出师傅所料,这出路原来还真就在这潭水之下。要知道,我数将下水一探,终不得要领,潭水深不见底,可是,我却始终无法接近潭底。可是,越是接近不了潭底,我就越不甘心,最后,我心一横,干脆抱了块大石下潭,这一次,一直潜入潭底,谁知潭下水流甚急,我下了潭底随着漩涡急流浮出,才知道此间,原来别有洞天。”听了薛正直的话,陶心然微微一笑,叹息道:“正直,辛苦你了……”听了陶心然的话,薛正直忽然无法出声。要知道,薛正直虽然将找到出路的过程轻描淡定,可是,也只有他知道,这探索的过程,是多么的艰难。原来,自从那日陶心然言说出路可能就在潭底之后,向来沉默心细的薛正直,就暗暗地留了心。可是,潭水极为寒凉,初下潭水的他,才坚持不过一柱午的时间,便冻得几乎结冰,到了最后,他干脆每隔两个时辰,便下潭一次,一直到最后慢慢地适应了潭水极为寒凉的温度。可是,人体因为浮力有限,薛正直下潭数次,却只能潜到一定的程度,然后又被水流慢慢地推了上来。如此几次三番,就连薛正直自己都怀疑陶心然的话,是否有用。那一日,陶心然又再毒性发作,昏迷之中,喃喃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能救小唐于病危,责怪自己不能助薛正直脱困——自从那一霎那开始,薛正直,这个拥有着极为尊贵身份的男子,这个向来沉默得仿佛冰块一般的男子,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在他的有限的生命之中,要么是忠诚,要么是被逼,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可称,可量,可预可测——那样的几乎是对等的交换,那样的几乎是可以看得到尽头的存在,便薛正直对于人生,另外有一种昏暗十分的注解。可是,他遇到了陶心然,遇到了那个一心对他们好,一心想他们一世无忧的赤诚的心。男子被风霜磨砺得仿佛磬石一般的坚硬的心,仿佛被三月的清雨淋湿,湿到几可滴出水来。也就是那一日,薛正直独坐潭边半日,呆呆地想了半日,他望着石洞的地下,师傅咳出来的血,还有师傅那微微合上的,犹自沾满泪痕的脸,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便牺牲自己,也要将这个年轻的女子带回到小唐的身边,交到其他的师兄弟的手上。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因为不同的,阴暗的目的,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女子的身边,他们师兄几个,最起码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于这个女子的维护,以及感激……这个女子,就仿佛是一缕冬日里的阳光,照在洒满青苔的石面,使他们师兄弟几人早已被冰雪封锁的内心里,所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的第一丝温暖……也就是那一日,薛正直抱着巨厂从水面一跃而下,任巨大的水压逼得他几乎透不出气来。然而,他没有退缩,直至找到了另外的一个洞天……而今,终于都可以脱困而出了,可是,薛正直的心里,却蓦地有了几抹说不出的眷恋之意——山路有限,缘分有限,他的和师傅独处的日子,终于都要划个句号了么?薛正直望着双眸暗淡无光的陶心然,泛着喜悦的眸子慢慢地冻结,到了最后,慢慢地浮出一抹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欢喜的色泽出来。他俯下身来,望着那个眼前早已是一片黑暗的师傅,轻轻地说道:“不过,师傅,这潭水极是寒凉,您可能在先适应一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潜到另一处去。”崖底相通,潭水极深,若是陶心然受不了这寒凉的潭水,那么,即便薛正直找到出路,也是惘然。“好的,现在你就扶我下手吧。”陶心然明白徒弟的意思,当即点头,然后伸手除下外衫,就要一步一步地摸到水里去。然而,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帮她将外衫除下,系到自己的腰里,这才扶着陶心然,慢慢地向着潭水里走出。似流冰一样的潭水,带着说不出的寒气,扑天盖地而来,那样的寒凉得几乎可以冻结一切的冷意,令陶心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薛正直见状,连忙将失明的女子拢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体温,将她一分一分地温暖。可是,陶心然却轻轻地推开了他,然后,将整个人,整个身子,都浸入到潭水之中,然后,开始默默地运功抵抗寒冷。知道师傅向来要强,被推开的薛正直只是薄唇微微地抿了一下,然后,牵着师傅的手,任由她的身体在这寒潭之中,瑟瑟发抖。一分钟,十分钟……半个钟过去了,一个钟过去了,当陶心然的身体几乎被冻僵,手脚都不太听使唤时,薛正直这才抱起师傅,然后坐在岸边,替她驱除寒气。可是,那个固执的女子,那个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陶心然,待身体稍微一暖和起来,就再一次的下到潭水之中,将自己浸到那简单可以冻结心脏的寒潭水之中去,一分一分地感受,一分一分地抵抗。“正直,我想,我们可以下潭了。”第三次,整整坚持了半个钟有余的陶心然不顾自己湿淋淋的身体,用几乎冻僵的嘴唇,对薛正直说道。“好,师傅,那么,我们就要离开了。”薛正直一拉陶心然的手,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条搓成的绳索一头绑在陶心然的腰间,另外一头绑在自己的腰里,然后拉了拉,对陶心然说道:“师傅,那,我们准备走了……”“好,我们走。”陶心然按了按薛正直递给自己的石块,然后拉紧了薛正直的手:“我们终于都可以回去了……”“是的,我们终于都可以回去了……”薛正直再回头,看看两人已经整整栖身了七日有余的山洞,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向来心细的他,一直都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间的,可是,也是因为怕陶心我会焦急的缘故,他故意隐瞒了她,不让她知道,一朝跌落崖底,世间已是十日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