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然的话,还在继续。听在陶心兰的耳里,或者会令她不以为然,可是,却是字字珠玑。当然了,陶心然的这一番劝诫,也只不过是看在陶逸飞的份上,还有陶心兰和这具身体同姓为陶,血脉相通的分上所做的一番最后的忠告而已。她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廷深院,不比陶家门第,而你,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所以,到了那种地方,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他们,知道了吗?”即便再知道好歹,陶心兰也知道这一番话对于陶心然来说,也是利人不利己。可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呢?隐心兰不明白,在字字句句听入耳之后,她忽然无法出声。过了半晌,她才讷讷地问道:“为什么?”心思,潮水般的复杂,有那么一瞬间,陶心兰是真的想知道,她穷其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说权利、地位,还有飞上枝头上凤凰的举世的荣耀,这个向来捉摸不定的陶心然却为何统统不屑一顾……是她故意在摆高姿态,还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陶心兰不知道,也弄不清楚,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一点都不象是那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陶家家主,又或者说自己一直憎恶和不屑着的对象。人心多变,在一刹那变幻出来的极致,更是令人目眩神移。陶心兰的脸色不停地在变幻,多年来的坚持累积在心里的那块坚冰的一角,也开始轰然倒塌——难道说,一直以来,都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可是那个女人,在陶家,在邺城,都是个只手翻云,覆手为雨的主儿,那样的人,真的能算得上是君子吗?又或者说,陶心然的这一番话,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即将过往宫廷,然后来巴结的一道说辞?无数念头,在陶心兰的心里,怒潮一边地闪过,她再凝了凝眸子,这才凝聚心神,听陶心然将下面的话继续下去:“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要记住,你姓陶,我也姓陶——还有就是,你喜欢的,未必是我想要的,所以,不要再将心思,用在我的头上,要知道,在陶家,我们需要防备的人,需要去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陶心兰的嘴唇动了一下,却始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一手抓起桌上的诏书,在想要退去时,正在低头喝茶的陶心然忽然加了一句:“掌门的印符,我过一会会叫人送过去,还有就是,祝你一路顺风,得偿所愿……”陶心兰的嘴唇再一次的动了一动,可是,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转身,向着门外的积雪皑皑,飞一般地跑了出去。看到陶心兰出门,陶心然这才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然后,手抚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陶心兰是否真的不知道,她这是在玩火?不过,放下这一切不说,陶心然是真的不知道,这深宫深深深如许,是一个女人埋藏一生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人,想要削尖脑袋瓜子,挤进去?又或者说,那些虚名和不属于自己的奢华,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们毕生都想要追求的梦想?这些,陶心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若真的想在这个纷扰繁杂的异世里代好好地生活下去,那么,就要谨守自己的本分,远离权利和名利的漩涡,以免城墙失火,殃及池鱼。陶心然承认,给陶心兰支的这一招,有一点李代桃僵的味道,可是,即便是利用,又怎么样呢?人各有志,没有人能将别人不喜欢的强加于他人的身上,就好象陶心兰志在深宫,志在王权富,一生得意。而她,却只想做做小生意,数数钱一样。相信以陶心兰的智慧,若入得深宫,一定会是如鱼得水,得意一生。可是,她呢?被帝王远诏的她,是否真的可以偏安一隅,平淡一生?忽然之间,陶心然微微地笑了一笑,淡淡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明天能发生什么事情,就如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样。如果这世间,个个人都能心想事成,那么,上帝早就退休了。阳光映着雪光,窗门半天,那个眸子淡然无光的女子,就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靠近窗口的凳子上,神色淡然,神情温和。而她的淡然的轻浅一笑,仿佛梨涡浅浅,只在一个刹那间,呆住了正欲进门的男子。男子的眸子里的光,由阴转黯,由黯转沉,到了最后,变成了交织着失望和失落的重重轻暮。他抬起脚,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站在陶心然的身后,用深得几乎看不见的眸子,垂首,轻轻地说了一句:“师傅,你真的要去京城吗?”“是啊……”陶心然微微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她是实在不愿意去的。可惜的是,却不得不去。因为陶心兰独自上京,必定有许多应付不了。再加上有很多事情,比如说许仲被杀,再比如说那个杀了秋月的凶手,所有的种种,都在矛头指向京城的那一刹,生生地断掉。所以,陶心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就是,在陶家,一定有一股力量的背后操纵者,就在京城之中。而她,恰好借陶心兰北上之行,暗中跟随,顺便看看那些人,还会做出些什么动作出来……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可是,她却还没有做到自己所承诺的,一念及此,陶心然忽然微微地叹了口气,只希望来年花开的时候,她能找到所有的答案,然后,归还自己自由……可是,一入京城深似海。她又是否真的能在那茫茫人海之中,在那些高第华庭之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许仲的死,到了现在还没有头绪,还有潜伏在陶家的那股力量,也没有被连根拔起——唉,她一心想要帮这二人报仇,想要弥补他们没有走到自己的身边,没有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部都告诉自己的遗憾,从而想要疯狂一次。可是,她却更怕,那样的不顾一切的后果,那样的疯狂的作法,到了最后,其结果只有两个——一,留下更多的遗憾,二,比原来的遗憾,更加遗憾。“可是,师傅……”站在身后的弟子,眸子蓦地沉了一下,想要说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师傅,你可知道,此次进入京都,你就会走进更多的阴谋诡计里去,而你的周围,所有的人,都将受到你的波及,永无宁日,而你的一生,也将从此改写。和你的理想中的生活背道而驰,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可是,那样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不但没有说,仿佛只要想上一想,都会是罪过。要知道,造成今日局面的,本来就是他。是他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仿佛是一条引线一般,将火焰点燃。本来,他的意思,只是想要拿到那样东西,然后便远远地离开。可是,随着时局的变化,随着有人暗中将消息走漏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的参予,事情已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发展,进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是对不住这个女子的。在最初的刻意接近,在走到她身边的暗中的算计,再到累得她双眸失明,至今剧毒缠身——这一桩桩,一件件,至今想来,仿佛都是由自己而起……“正直,可是什么呢?”甚至不用眼睛看,陶心然就早已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这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二徒弟薛正直。感觉到年轻的徒弟欲言又止的样子,陶心然微微地笑了起来。她转过头去,望着门外雪光如铺,静静地问了句。“师傅,可以不去么?”薛正直的话,问得很是含糊其辞。可是,就是那样的含糊不清的问话,在他此时看来,也是非常的艰难。他握紧拳头,望着那个女子安静如白芷花的背影,薄薄的唇,抿了又抿——“不能够不去的,正直。”陶心然的话,忽然轻快起来,带着刻意掩饰的失落。她望着年轻的徒弟,微笑:“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有些真相,也要自己去找,才能找得到……”薛正直的眸子,深深地黯了一下。是啊,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有些真相,也要自己去找,才能找得到……可是,师傅所要的真相,是她必须要承受的后果么?可是,一切都已经开始,最初的安静和平凡的日子,就象是运去的诺言和消失的地平线一般,消失了,远去了,便再也无处可寻。试问这世上,又有谁,才能让那往昔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