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李氏,为了袁直,更为了自己,当年的李皇后,甚至是微笑着的,亲自将一块沾有毒药的糕点当着雪妃的面,喂到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口里。事情当然会朝着她所想像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她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可是,也是从那时起,她便彻底地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个曾经全心地依赖着自己的,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儿子,悄无声息地转变,到数年后的今天,她愈发感到陌生.究竟是什么,隔绝了这个世上最亲的,最近的,血肉相连的母子的心?李皇后苦苦地笑着摇头,隐隐的疲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为这个越来越沉默寡言的皇儿所在意?又或者说,因了那一场的变故,这个孩子始终耿耿于怀,民至于到了今日,依旧不能释怀?又或者说,他至今还是恨着自己的吧!可是,又要怎么和他说,在这后宫之中,一个并不受宠的,甚至是被帝王嫉恨着的皇后,在这后宫里的生存,本就如绝顶攀登,只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若没有其他的事情,儿子告退了……”袁直已经不理自己的母后想要再说什么,只微微地躬了躬身,就告辞而去了。午后的阳光,将袁直的身影拉得很长,而他昂首挺胸地离去,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抛在了身后。李皇后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渐去渐远的身影,忽然之间,微微地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错是无法回头的,错了便是错了,伤痕会恢复如初,刻骨铭心的痛,也会消失,可是,那已经经过了那一段风烟前尘的人,却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又或者说,即便能回得了过去,也没有办法回到当初……第三天的时候,袁烈进宫探望年迈的帝王。从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出来,袁烈的心里,依旧有些莫名的堵——时光是最好的见证,那个曾经威武至极的帝王,而今已经垂垂老矣,躺在明黄色的锦被里,只觉得枯槁非常。而他的大病一场的眼眸,开始混浊,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生的儿子,也呈献出短暂的茫然,还有模糊的疏离。父皇老了,可是,他们兄弟的路,却还有很长。三皇子袁慎正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而他和他的二皇弟,早已经是剑拔弩张,誓必不死不休。京城里的气氛,非常的紧张,那随着帝王的病情好转而撤去的满城的驻军,还有上阳宫外的禁军,并没有因为帝王的醒来而松一口气,相反的,却因为他的醒来,再一次地将心绷紧。大皇子的人守在禁城之外,满布京城,二皇子的心腹,则守在禁宫之内,寸步不离——气氛仿佛是被扯紧了的弦一般,只要一个轻轻的拉动,一个细节的疏忽,就会导致这暂时的和平瓦解冰释。“沈公公,父皇的饮食如何?”一看到帝王随侍的沈公公正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袁烈直觉得他有话要说,于是,在经过廊角的时候,他轻轻地顿了一下脚步,轻声地问了一句。“回大殿下的话。陛下自从醒来,除了日前喝过一碗的参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进食了……”沈公公的话,答得十分的谨慎,一个低首之间,已经将四周看了个清清楚楚。袁烈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他仰望天际,忽然轻轻地说了句:“其实呢,树大好遮风,近水楼台先得月,沈公公如此对待本殿,可叫本殿感激涕零……只不过,本殿的皇弟此时也是用人之际啊……若得沈公公的相助,他日,臣的皇弟也是一般的感恩戴德呢……”“殿下此言差矣……”沈公公一听袁烈的话,连忙摆了摆手,仍旧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要知道,大殿下之英明神武,天下人尽皆知,珍珠的光辉,也是无法久掩盖在黄沙之下的……”微微地顿了顿,沈公公的话更加的低了下去:“而二殿下的好与不好,皇后自有明断,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多言多语……而且,老奴已经老了,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度晚年而已,二殿下年少英武,皇后聪明睿智,他们怎么会看得上老奴这等废柴呢……”“好一个年少英武,聪明睿智。”袁烈忽然微笑起来,星夜辽阔,白云点点,从禁城之中的最高的上阳宫向天宇望去,只看到新年的新月。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明月照千古,只是人不同。多少年来,那些个前生后辈,又是在这同一星光之下,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然后将这混沌天下,变成而今的太平盛世?袁烈深深地吸了口气:“有沈公公此言,烈铭感五内……”“只是,殿下也要提前提防才是,要知道,日前,二殿下曾经想要暗下杀手,可是却被皇后从中摆了一道……”再想了想,沈公公说道:“本来,老奴对于朝政大事并不知道一二,可是,若这二皇子殿下早生此心,则殿下您危矣……”“他不敢的……皇后也不会允许……”袁烈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胸有成竹:“可是,沈公公,你想知道为什么吗?”那样东西还是没有出现的一天,李皇后心里的那条刺就没有拔去——而那样关乎儿子前程的东西,也是令他皇后寝食不安的根源——只要那东西存在一天,只要没有将之毁去,李皇后就注定必须容忍袁烈的存在……“老奴并不想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好奇害死猫,这是在深宫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沈公公非常清楚的道理——通常是枪打出头鸟,知道得越多,危险就会起多。说不定,这到时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仿佛想要表明心迹一般地,沈公公慢慢地躬了躬身子:“殿下,奴才只要知道自己的本分就是了……”“那就好……”仿佛十分满意沈公公的回答,袁烈的唇轻轻地扯了扯。他望着那个有分寸得近乎苛刻的沈公公,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那还请沈公公代为照顾父皇,烈,就在这禁门之外,等待父皇的龙体安康。”袁烈的语气,忽然变得沉重如铁,然而,也只有他知道,他的沉重的语气之后,还包含着另外的一层意思,同样的百折不回。不愧是在深宫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精,袁烈此言一出,沈公公就有些战栗地低下头去——他就知道,自己的这一注没有压错——要知道,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三位皇子里面,二皇子嗜杀,三皇子生性与世无争。只有这个看似隐忍的大皇子,拥有着令人战栗的忍耐,深远得令人心惊的眸光。于是,数年前,当这个年轻的皇子,用自己的办法,不动声色地告诉那个生性淡泊的三皇子桂花糕里有毒时,沈公公就知道,这个皇子,他日一定不是池中物……于是,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暗暗的接近他、拉拢他、帮助他。以至有了今日的推心置腹。“当然……老奴必定克尽己力,替陛下日夜祷告,希望他龙体康健,不负殿下所望。”沈公公的声音变得谨恭起来。他的本来就轻轻地垂下的头,再一次地,深深地低了下去。天威不可知,天威不可触——人老为精的沈公公深知道此时的袁烈的眸子里的光彩,是如何的睥睨天下,是如何的傲视苍生——可是,他不能看,也不敢看,生怕只看了一眼,自己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有节奏的脚步声,向着远处慢慢地走去,待沈公公再一次地抹了一把汗,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袁烈已经大步地离去了。那个年轻的皇子的背影,挺拔而且有力,昂首挺胸。他的一身的黄色衣衫,仿佛一把利剪一般剪开了这朦胧的黑夜。而他的黄色的衣袂,被疾退的风轻拂着,在他的大踏步之下,静静地甩了开去,那样的四处飘飞的衣角,在这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下,仿佛是迎风招展的黄色旗帜一般,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彩——望着袁烈的意气风发的背影,沈公公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当那个还年轻的帝王初登帝位时,也是如此的意气风发,也是如此的躇踌满志——只可惜的是,时光催人老,时常催人去。那个昔日里笑傲天下的帝王,而今已经垂垂老矣……无声无息地长出了一口气,那个站在廊下的沈公公慢慢地站起身体,顺着廊柱之间的缝隙向外边的天际望去——天宇之间,只看到群星闪闪,天色晦暗,想来这天啊,再过不久,就会降下一场大雨……春雨三寸,是指春雨稀少的意思,可是,眼下的如此阴沉的天气,是不是在酝酿着一场惊天的大雨呢?才只不过才是春末啊,堆在墙角的残雪,还有完全融化,可是,看这天的样子啊,怕是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