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各怀心思的宾主欢宴之后,多铎回到了自己的驿馆。他刚刚走到廊下,就看到了在一株寒梅树下正在迎风而立的完颜月。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明亮的灯光,烘托着她的完美的线条,她的一头如墨染一般的黑发披在身后,那样的闪着的暗光暗彩,就仿佛有暗涌在隐隐地流动。而她的头,是微微地扬着的,微微侧过去的脸,露出了雪白的颈子。微冷的风,吹动她的衣袂,吹起她的长发,仿佛迎风绽开的迎春花一般,将整个春的颜色,都渲染得无以伦比。一身红衣如水,她的身后,是一室的明亮光晕,无数的蜡烛正用自己的生命凝结成亮光,竭尽全力地将黑暗驱赶,而她的身前,则是无边的黑暗,那样的看不清面目的黑灰色,就仿佛是一张伸开的大口,随时准备着,要将接近的一切生物,都生生地吞噬。那样的一个女子,雪的容颜玉的肤,就这样站在明和暗的边缘,就仿佛是一道色泽明丽的分割线,仿佛带领你即将进入地狱的天使——在那样的召唤之下,即便堕入十八层的无间地狱,你都会甘之如饴。多铎站在廓下,静静地望着,眸子里,有说不出的暗彩在隐隐约约地跳动着,那样的诡异的亮光,就仿佛是一道道缥缈的鬼火一般,在这黑暗的边缘,散发着说不出的阴森气息。完颜王,完颜王。仔仔细细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每念动一次,就仿佛有一把火,烈烈地烧了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数十年以前,那个完颜王,是如何的将他的父亲陷害,最终遭受了车裂之刑。他更加不会忘记,又是那个男子,在他的不知道真相的母亲,带着他来投奔之时,在那个下着大雨的黑夜里,狠狠地将他的母亲压在身下,那狂笑,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还在他的耳边生生地回荡,久久地不息。“要学会忍啊……孩子……”那是他的忍辱偷生的母亲,偷偷地讲给他听的话,也是他数十年来,最有力的精神支柱——要学会忍耐,能忍人之不能忍,方为人上人——那样的一个男子,却还在他的生活中,却又扮演着一个慈父一般的存在,那样的一个男子,在杀他父辱他母之后,却又假惺惺地帮他收留,然后教给他一切——可是,他永远都不能忘记,永远都不能。心里的无边的阴影仿佛是暗潮的水气,一层又一层地弥漫,一层又一层地遮掩,多铎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咬,正将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啃噬——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带着怒气,带着疯狂到可以压倒一切的恨意:就是这个女子,就是这个女子的父亲,就是这个女子的父亲毁了你的一切,那么,你也可以毁掉这个女子……可是毁掉整个的完颜家。那声音压倒一切,仿佛是漫天的黑羽一般,将他的心里的最后的一点阳光都遮盖,有什么驱使着他,毫不迟疑地上前,就要一把抓住这一个对于他从来都毫无防备的女子。可是,就在他转身之际,那个女子却转过了身,看到他,蓦地展颜一笑:“啊,多铎哥哥,你回来了?”正准备伸出的手,蓦地停住了,多铎望着那个对着他笑,笑得干净得仿佛阳春白雪一般的女子,只觉得心里的阴影,潮水般地退去了,他的眼神微微地凝了一下,勉强地露出一抹笑:“怎么,你还在这里?”“是啊,多铎哥哥没有回来,我睡不着。”完颜月的回答,也是极其自然的,要知道,帝君赐宴之后,多铎就去了袁烈的府第。完颜月当然不知道,这是两人在对婚礼做最后的商议,可是,看到多铎没有回来,完颜月是真的睡不着,她在担心着,担心着这个向来忠直的多铎哥哥,会不会是那个看来就不是善茬的大皇子的对手。“我没有事……”多铎语气坚硬,可是,在听到完颜月的话时,语气还是微微地松了一松:“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每天晚上都等着我回来才睡呢?”蓦地想起了完颜府时,这个完颜家的女子,对自己也是极其依赖的,每天要缠着他玩,要缠着他讲故事,更有甚者,一定要看到他回来,才肯去睡觉——如果说,完颜王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那么,他的女儿,只能说是一条还不会咬人的蛇娃子——“我真的很担心,多铎在那个狡猾象是雪狼的大皇子那里,会不会吃亏。要知道,这里的人,都是非常的狡猾的,你初来乍到,一定也不知道——况且,习惯了吧……”完颜月的回答,却是随意,她摇了摇头,望着多铎,轻声说道:“多铎哥哥,你是知道的,在很久以前,我总是喜欢缠着你,总是喜欢在你练功回来之后才睡……”完颜月的话也没有说完,其实,她最想说的是,是不是真如那个什么二皇子所说的一般,她从小就全心地依赖着的多铎哥哥,是不是真的要合同她的父王一起,将她卖给那个什么大皇子殿下……“不用担心……”语气生硬地说完了这一句话,多铎转过身来,转身朝着自己的屋里走去——完颜月,完颜王,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有着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呢?若是两个事不关己的人,多好……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看在完颜月的份上,对那个完颜王手下留情呢?可是,这个念头才一浮起,就被另外的一个念头覆盖住了——杀人者,必被杀,害人者,天谴之——那些仇,那些血泪,你真的能忘记么?你真的愿意为了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子就放弃举家的仇恨?忘记你母亲的耻辱?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甩开步子,大踏步地朝里走去,转眼间,就将那个女子,甚至是将那个女子刚才给予他的关怀,还有温暖,统统都抛在身后——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不是一类的人,不是的……陶心然是和诸葛英武一起,连夜离开京城的,为了防止袁烈的追捕,她甚至还使用了诸葛英武的易容术,所以,现在的两人,怎么看来,都是一个苍老的师傅,带着一个年轻的徒弟,正朝着远方的远方走去。他们代步的,是一辆马车,可是,却不是最奢华的那一种,当卖马车的老儿将这部马车卖给他们时,曾经夸口说,这辆马车曾经跑过长途的,是非常的经得起折腾的那一种。陶心然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看看这比较大众化的外表,还是花了三两银子,将它买下了。而一路上,诸葛英武总是笑自己的师傅,说她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而陶心然只是笑,笑到最后,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钱,不是靠省就能有的,要靠挣,才能有。”听了陶心然的话,诸葛英武才想起,自己的师傅,原本就是个做生意的天才,这些个银子对于她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说话间,一匹马扬鞭急驰而来,在经过陶心然她们新买的马车时,一个勒马,只差一点,就将他们两人甩在地上。看到那人停都不停一下,就再一次的扬鞭而去,诸葛英武内心忿忿,这年头,真是骑马的,大过坐车的,杀人的,大过救命的。正在喃喃自语之间,只见那位大哥又再策马回头,来到诸葛英武的面前,扬鞭一指,冲着他怒喝道:“你,刚才骂本少爷什么?”“嘎……”诸葛英武一听,顿时惊呆了,他勒马停车,指着自己的鼻子,再指指那一个嚣张得鼻子都朝着天的男子,诧异万分地说道:“我……骂你?”那个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他的一身的黑色劲装包裹着他的结实有力的身体,五官还算端正,双眸还算有神,只是,宇眉之间,少了些少年人应该有的赤诚,而多了些不属于他的这个年龄的、说不出的暴戾之气。相对于他的相貌而言,他肤色也是健康的。并不是少年的文弱,他的小麦色的肌肤,正在这二月的阳光下,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此时的他,正一脸的怒气,望着仿佛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的诸葛英武,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咄,你骂本少爷的话,还以为本少爷没有听清楚吗?”那少年横得很,嚣张得更是过分,说话间,他的鞭子已经扬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朝着诸葛英武挥去。诸葛英武一愣之下,手中已经暗暗凝聚力量,想要在那个少年的鞭子挥下来之前,就令他跌下马来。而马车的里的陶心然也暗暗地警惕起来了,她从半掀开的窗帘向外看去,只看到一个黑衣的少年,正在发狠一般地想要鞭打自己的师傅。陶心然微微一愣,随即将一枚棋子扣在手里,准备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那个少年的鞭子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