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背山傍水,后头一面峭壁,挺拔万丈,光滑如镜。由上至下,则是一高悬飞瀑,喷珠溅玉,朝晖映衬下,竟是璀璨夺目。这道飞瀑并不气势磅礴,更不泻流万钧,虽呈直线下落,但细看,似被甚力量禁锢,居然落势缓缓,如水泉轻流,潺潺而下。飞瀑下临,是汪小潭。潭面,腾腾水雾,氤氲缭绕,似梦如幻。潭边,暖花四放,绿茵轻扬,好生适意。红日、白云、苍山、银瀑、绿竹、万紫千红……组合成了一幅高人雅士的必居之地。竹屋周围,由于温泉泊泊,是而氛围含蓄,暖风飘溢,营造得极如仙境。更有趣者,绿茵地上尚有十数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罕兽类。粗略看去,只当是狮虎熊豹,且身形均小,大都是幼兽;然细看,却教人万分惊异,这些幼兽皆生得不伦不类,要么肋生双翅,要么浑身布鳞,绒繁毛盛的,其间仅有一兽。长着一只大大的头颅,有些像狮,但绒毛长得几乎遮盖住它的四足,倘非爪趾分外巨大,还真让人以为它天生无足。阔鼻海口,头上顶一小小软角,金色长绒随风摇曳,双眼微闭卧在地上。即便偶有它兽经过,却也懒地睁眼,且不时地打个响鼻,黑溜溜的鼻尖稍一翕动,显得憨态可掬。小石头初见,不由喜欢万分。不经意地走上前去,探手便想抚摩。希夷老者本与元虚正说着话,突见小石头异举,不禁骇然失声:“站住!”可这喝声依旧慢了半拍,小石头的右手早已触摸到那幼兽长长的绒毛。幼兽蓦惊,不知何物竟敢忤逆自己。睁眼开来,大声响吼。这一声,恰如春雷震天,响遏云霄。周遭它兽惶惶退却,个个躲入树后、石背、有些更而藏到希夷老者身边,期望他能救上一救。小石头被巨大的吼声震住,不禁寻思,这幼兽看似体弱,不曾想吼声居然如此巨大?色变之余,一时怔然,竟不晓躲闪避厄。右手依然照着起先的动作,在幼兽的绒毛上来回抚摩。他愕然,幼兽比他尚要愕然万分。要知道,这只幼兽乃佛门护法神兽狻猊。尽管脾性温和,不喜斗狠,但在上古兽类中偏是一等一的厉害,纵是蛟鳄、虬龙这等凶怖之物,一般见了也要退避三舍,以防两败俱伤。是以,适才在周围戏耍闹玩的群兽闻着它怒吼,尽皆仓皇而遁,压根不敢逗留。小狻猊大吼之后,凶态毕露地望着小石头,期盼他能知难而退。毕竟,它自小一直生活在与世无争,和睦相处的氛围里,心中自然不想轻犯杀戒,尤其还是一个生得与希夷老儿一般模样的人类。可惜,小石头对他的大吼和狰狞,置若罔闻,蕴涵大道阴阳真息的右手,始终在它背上,来回抚摩。顺着长长的绒毛,透过脊梁,徐徐深入到狻猊的周身百骸。囿于舒爽到了极点,小狻猊居然如人似的呻吟。先是扭臀摆股,接着双目一闭,大耳软垂,遮住自己的眼帘,在那惬意地享受起来。见他这般乖巧,小石头愈发喜爱,自是抚得更加起劲。如此奇异一幕,希夷老者愕然万分,在旁久久无语。元虚老道却是抚须含笑,他晓得,能悟大道者,只要有思维,有生命的至善至诚之物,皆会对其心生亲近,决不会生出加害之心。而小石头本人,缘于曾沟通天地,固是未臻最终一步,然对美好事物,却比寻常人喜爱百倍。因为,悟道者通晓天地运行的秘奥,了解宇宙化衍的道理,是以,他们这些人决不会干出拂逆自然的恶事。他们对天下万物,会比一般人更加疼惜,更加欢喜。毕竟万物生衍的来之不易,他们全盘知晓。希夷老者惊愕回首,旋即笑着道:“牛鼻子,你的徒弟,果真不凡。”说着,脸上流露出钦羡之色,接着,嘿嘿一笑,又道:“无怪你个牛鼻子想要藏着掖着,原来小家伙居然是个天性亲近自然的人。”要知道,修真虽然逆天,但起始阶段,偏需要人去体悟自然,感通天地。倘若一人对自己以后将要反逆的大敌,居然一无所知,结局自是可见可想。而如今,单凭小狻猊和小石头两者间的互不提防,便可看出,小石头必是一个天生仁厚,生性敦诚,对大自然有着无限热爱之人。同时,这样的人倘若修真,伊始的困苦和艰辛,定然大大的减少。说来,仁厚之人,世上也不算少数。但能让神兽小狻猊,在初次见面即放弃提防,完全赋予信任的人,天下之大,无疑凤毛麟角,怕是也惟有小石头一人尔。如此罕绝异材,即便从无贪嗔之念的希夷老者,也难免见猎心喜。常言道,明师易寻,佳徒难找。想起自己独处华山,苦修百年,眼看飞升在即,诚然可喜可贺,但心中仍有缺憾。百年心得,倘待自己飞升,其结果,不是失传,便是明珠暗藏,要等重现天日,无疑要靠天缘。想着、想着,希夷老者看向小石头的眼光,顿时大变。和一个久饿之人,骤然见了珍馐罗列的丰富大宴,当真毫无不同。希夷的心情突变,元虚真人了然于胸。事情的演变,也全在他的计算里。此趟前来华山,他一来想借西岳灵气,炼制一炉丹药;二来,也确实想让希夷老者生出觊觎之念,这么一来,小石头身兼两家之长,互补长短,在修真一途上,势必劫难大减。他能全抛门派观念,全力培造小石头,一个原因是他本身心胸豁达,不滞一物;另一个原因,却是出于败毁小石头大道行途的愧仄心态。当下笑道:“这徒儿傻得很,你想要,拿去便是!”希夷一愣,继而笑道:“牛鼻子,没开玩笑吧?是真的?”说着,拿眼瞅着一旁的小石头,就差流口水了。又道:“老夫的葆和宗说实话,还真差个传人!”元虚道:“贫道知你宗派香火将绝,这不就送来了么?呵呵……”希夷跳将起来,道:“牛鼻子,此话当真?”元虚道:“当不当真,稍后再说。你先奉上茶来!”希夷道:“茶是小事,只要你所说俱真,老夫这儿的茶叶,你全带走亦可。”元虚笑道:“难得见你这么大方,今日贫道可要摆摆谱了!呵呵……”希夷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偏生拿他无奈。不觉里,三日晃眼即过。小石头正郁闷地坐在山洞里,独自面对炉火熊熊的炼丹炉。呆望着明明烁烁,曲曲歪歪的粉红色火焰,想起师傅元虚临出洞前的话语:“徒儿,此炉丹药的原料,乃为师足足耗费了三十年光阴,走遍大江南北,行尽雪山沙漠,方采摘完全。是以,此炉丹药的重要性,当是不言而喻。稍倾,你在看炉之时,切不可大意麻痹。”那会,小石头憨笑而应。只是问了一句:“师傅,那多久才算好呢?”元虚呵呵笑道:“很快的,很快的……只要炉火深紫,丹药即成。呵呵……”敷衍了几个字,便笑着走出山洞。而素无炼丹经验的小石头,却非常相信师傅的话语,自师傅离开,他便始终未闭一眼,更没丝毫走神。殊不知,元虚口中的很快,对于寻常人来说,简直是两个不同概念。三天来,炉火从浅红变成深红,花了两天时间;从深红再变成现今的粉红,却是今日早上,刚刚发生的事。原道深红之后,炉火即会变成深紫,不曾想,偏是成了粉红。如此一来,小石头不免错愕,心想,也不知粉红之后,炉火究竟会是怎样的颜色?反正照常理,想粉红之色骤变成深紫色,似乎难度极高。依此推理,要待这炉丹药完全炼成,起码要半月左右。想着半月与很快之间的差异,小石头几要晕厥。心道,医学理论,普通人七日不吃必死。而我此刻,非但没地吃,更没地喝。且又需要半月之久。怕是等师傅进洞后,第一眼瞧到的就是我的瘪瘪的尸身。想到这里,不禁唉声长叹……念叨自己当真是苦命之人。好不易寻个师傅,如今看来,仿佛有些糊涂……却只顾喝茶。而且,最可恨的是临走前,居然用甚古怪东西,封闭住了洞口。现今,自己是死活都要守炉,反正决没出去的份。正自怨自艾际,猛想起师傅的老友希夷老者临走前,传授的一段口诀。说是让自己排遣无聊时所用,乃清心宁神之法。他此刻恢复前世记忆,囿于前世的医生职业,是而对人身经脉地认识,虽无古人那般精通,但也算得熟矜。想起现代电视里,那些瑜珈大师自埋土中,不吃不喝大半月后,非但未死,且出土后,尤有余力自行爬将出坑。心想,罢了,罢了,由得焦躁难当,总想着如何死得难看,毋宁练上一练。不定这段口诀,有着瑜珈的功效。若真是这样,自己也不致会饿死了。又想,炼丹所费时日,师傅定然知晓,他没跟我说,想必是一种考验。希夷老者传我口诀,如今想想,势也全在师傅意料之中。当日二皇子府眼见元虚神妙无方的轻功身法,他心中就对这位师傅,充满了仰不可及的崇拜情绪。即便现今落到将会活活饿死的窘境,对元虚依旧是信心十足。既想到修炼,索性盘膝而坐,心中默念口诀。双手互拢,眼目半阖,澄心守真。照着口诀所指,吐纳导引。洞外,光线渐暗,显然又是一天过去。洞内的小石头坐得如佛陀跌迦,稳若泰山。渐渐,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不平静起来。一阴一阳两道真息,阴息,起泥丸,出百会,经人中,过咽喉,直达檀中;另一道深植下盘的炙热刀息,从丹田潺潺流出,徐徐暖遍两腿经脉,在涌泉穴稍一停伫,即开始缓缓而返,在下阴交汇,合成一股;最终,也流至檀中。其时,小石头骇恐无比,只当两道阴阳不相融的内家真息,一旦在檀中会合,势是一番剧烈异常,你死我活的残酷争斗。孰知,情势大谬,与他原先料想,截然相反。一阴一阳两道真息,非但很是客气地聚会于檀中,且古怪的,即便偶尔碰触,也很是有惊无险地再次分开,连个小小火花,也未见着。正庆幸际,异事又现。阴阳真息开始有条不紊地互相融合。前数日,他偶悟大道,天地灵力平衡于檀中一穴,以致骤现能量虚构的太极八卦图。后囿元虚真人阻扰,大道中断,可太极八卦图却未消逝,反而深隽于檀中穴,把此穴也改造成了太极旋涡形。是以,虚形的太极八卦,在他体内,偏偏成了实体的太极八卦。这当儿,属阳卦的四条悬臂,缓缓地吸收着焚阳刀息,而属阴卦的四条悬臂,却吸收着修罗阴罡。两股本该水火不容的真息,此刻出奇的团结,没有原先半点的狂暴和悖张,如两群乖巧柔顺的小孩儿排着队,想进游乐场玩耍。与此同时,自大道被扰,始终干瘪欲枯的檀中穴,却倏然焕发出柔和异常的淡淡光晕,伊始,朦朦胧胧,如迷雾中的暗灯,但随着它周遭的八条悬臂,缓缓转动,光晕愈渐烁亮。种种变化,清晰的在小石头脑海里浮现。仿若亲眼所见,又宛如亲身参与。若说目下的檀中穴如同一只茶蛊,那么阴阳两股真息,便如两道冷水和热水,同时灌注到一只茶蛊里。而且这只茶蛊仍不甚安分,不停地旋转和晃动。打坐前,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是而,固然此刻情势诡谲难当,小石头依旧不急不燥。冷眼旁观着自己体内惊天动地的变化。殊不知,这般心态,恰恰契合了修道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的至理名言。便在这会,檀中穴似乎渐渐地消失,且是无影无踪地消失。替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发着璀璨光芒,旁绕无限氤氲的太极旋涡。心神看去,犹如在体内骤然多了一团星云,美丽无比。原本各自有着山头和地盘的两道阴阳真息,刻下仿佛已把这里当做了新家。进进出出,冲冲回回,即便循环至丹田和泥丸,它们也至多稍伫脚步,不多停留。小石头不知两道真息为何会这样?也不知这样的变化,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是福亦是祸?更不知刻下的自己究竟算是人还是怪物?照着前世记忆,寻常人是万万不会有这样的异变,否则,CT里只会反应出此人不是恶性肿瘤,便是不可治愈的顽症。但是,他现在没有半点烦闷的感觉,反觉胸臆间舒畅无比,恨不能长啸一声,以让人喜。值此一瞬,山洞上空的云雾里,却有两人在说着话。“逍遥,你为何要助他?”说话人,赫然是俊美英武,昂扬卓群的南极长生大帝。逍遥天君邪邪一笑,道:“此人乃上界遗胄,能帮他自是要帮!”长生大帝不解,道:“你不怕天帝老儿知晓后,寻你算帐?”逍遥天君嘿嘿怪笑,双手且捧着肚皮,仿佛是听到了极尽可笑的秕言谬说。长生大帝没动怒,反而冷冷地望着他,待他笑得稍息,方淡淡道:“这些年来,天帝老儿的权威,虽然有所日衰,然他想要对付你,却仍不费吹灰之力。你……”还没等他说完,逍遥天君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天帝老儿囿于嫉妒,使人骗他下凡转世,神力尽失。却不知,实已犯了天大的罪愆,你又何故去做他帮凶?要知道,百万年来,大神们尽管未现一面,但你能保证他们就不知道咱们的事?嘿嘿……你就等着吧,总有一日,天帝老儿的下场,不会好受!”闻言,长生大帝一愣,转念想想,深觉此言有理。索性不再言语,叹了一气,返身即走。从背后看,显得很是苍凉,与起初斜靠玉辇,华盖遮首,周绕无数仙女的华丽出场,实非同日而语。逍遥天君在后看了,又是邪邪一笑,迅即跟上,与他并驾而逝,杳于苍穹的彼端。地下,山洞结界的外面,也有两人在说话。一个是元虚真人,另一个则是希夷老者。“牛鼻子,你怎晓得,我的‘睡梦心经’就能让你的乖徒弟立臻金丹呢?啊?!”希夷老者通过影像区域,一边看着洞内小石头的变化,一边说道。元虚笑道:“这种事只能意会,岂可言传?”希夷显然一愕,回首,恶声道:“好你个牛鼻子,居然还得巧卖乖,故做神秘?”说到这里,猛地里拍了下大腿,道:“哦……,老夫明白了,原来你这牛鼻老道,自一进华山,便没什么好打算,始终不遗余力地在算计老夫的‘睡梦心经’,对不对?”看他吹胡子瞪眼,满脸的愤慨,元虚知他做作,遂也配合着,微笑道:“老友莫恼,老友莫恼……”斯时,希夷重重地哼了一声,意示,被你骗了,还不要旁人恼怒,你可真绝呀!又听元虚道:“尚有数年,你便要飞升上界了,是不是?”希夷不言,抬着头,理都不理。元虚一笑,道:“待你飞升,你的修真心得岂不浪费?贫道为人,你也知道,素来一人钻研,一人修炼,对于如何授徒,委实不甚了了。而小石头此人,乃不世出的绝佳良才,倘单贫道一人教导,虽不至荒废,但无疑才犹未尽。贫道带他来华山,让你一同教导,收他为徒。难道,贫道错了?假若真错了,贫道立时便带他走,哼……!”说罢,他竟也冷哼一声,表示气愤。希夷一怔,但登时反应,忙道:“牛鼻子,你说让这小子也拜老夫为师?”元虚暗笑,脸上却做出一副冤枉至极的神色。听他问了,便道:“嗯,不错!”希夷也算厉害,适才仍是气恼愤慨,如今顿时笑逐颜开,乐道:“牛鼻子,你不早说,呵呵……”“早说,又如何?与其被你冤枉,毋宁走了倒好!”说着,元虚摆出想要收了结界,唤醒小石头的样子。希夷大慌,忙即阻止,心想,不知他此举到底是真是假,但为保险计,还是全力以赴地先行要他罢手。元虚故意愕然,问道:“怎地,还不让贫道走了?”希夷嘿嘿笑着,挤眉弄眼地道:“不、不,这事,我不追究,嘿嘿……这徒弟嘛,咱们一人一半,说来,你赚,我也赚。别意气用事啊!这行为,可不像老牛鼻子你!”为收佳徒,明知元虚在拿自己开唰,他也故做不晓,依然演着矮人。心下却想,死牛鼻老道,好样的!等收了徒弟,老夫和你没完!元虚也知玩笑要适可而止,当下哈哈笑道:“这话,你早说,不就得了么?”他这是拿希夷堪堪说过的话语,再还给他。希夷闻言,一时气滞。只是二人玩笑已惯,却互不气恼。偶尔的拌嘴,只当是散泄岁月悠长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