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事成出山的路远不止一条。通往金鸡山村那块是在路口的北面,身后的孙家沟处南。同理,东西两侧连绵起伏的群山里,也是座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的。而梁愈忠他们,此刻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正朝着西面的那片山里而去。山里树多,一日的阴沉,到了这个时候,头顶是没有半点月亮星光的。四下风从树林子里哗哗的拂过,草木泥土的腥味充盈四下,黑沉沉的林子背风一角,马车里传出忽明忽暗的灯火。梁愈忠将随车的两床褥子,一床盖住春花家的大小子,大小子已经睡着了。另一床则将他自己和蔡庆阳裹在一起。空间不大的车厢里,三个人蜷缩在一块,风灯挂在车厢入口的地方,边上摆着铁棍和斧头,蔡庆阳的身上还揣着一把匕首。风从四面八方拍打着车厢的嗡嗡声响,车厢里有低声的交谈隐隐传出。“真是子肖父像,十来岁的大小子,连自个嘎婆家往哪个方向都说不清,亏着他娘还指望他来给领路!要不是老爷你护着,我当真要一脚踹他半死,没用的东西!”车厢里,蔡庆阳瞪了眼睡得直流口水的大小子,忿忿不平道。锦曦想到了化解这场危机的好法子,那就是赶紧去一趟春花的娘家,也就是琴丫真正的家。据春花说,她娘家在西山那边的一个叫做‘麻油叽’的村子,隔着两座山头,藏着一座丘陵平地。自打琴丫的祖父母去世,琴丫的爹也死了,娘改嫁他方,春花就接了琴丫来了孙家沟,这几年,也就是每年做清明,春花才会带着琴丫和家里的三个小子回麻油叽去扫墓走动。但是,麻油叽其实还有春花的堂兄一家,也便是琴丫的堂伯父。这趟梁愈忠和蔡庆阳受锦曦嘱咐,就是专门赶去麻油叽找琴丫的堂伯父。春花脱不开身,就让家里的大小子来领路,这孩子是个面糊捏的脑袋,一出孙家沟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偏还不坦诚,把梁愈忠和蔡庆阳带着,在这四处景致都一个样的山嘎达里面绕圈子。从晌午饭天光大亮那会子一直就绕到暮色蔼蔼,蔡庆阳瞧见了先前路上那马拉的一泡屎,这才砸吧出不对劲儿。问那大小子,人惊的跟蚂蚱似的,蔡庆阳一抡巴掌,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梁愈忠给拦住了,当下两个人琢磨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对了一条路径,还没行到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下来,没法子再挪步,只好找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就地歇息。“照着这情形,咱最早也得明早上才能赶到麻油叽,到了麻油叽还得跟琴丫姑娘的堂伯说事,最早最早不耽误,也得要明日下昼才能赶回孙家沟。不晓得会不会耽误了大小姐的安排!”蔡庆阳郁闷的啃着梁愈忠掰给他的半张葱花萝卜面饼子,低低道。梁愈忠将视线从那睡着了还在流哈喇子的大小子身上收回来,苦笑着摇头道:“咱尽力而为,照理说不会耽误的。这大小子,你也甭再跟他吓唬了,终归是个孩子。”“我这会子担忧的是咱歇在这里,深山野岭的,难免有啥不窝冬的野兽出来觅食。铁棍斧头甭离身,夜里警醒些。”梁愈忠侧耳听着四下的动静,叮嘱蔡庆阳。“老爷,你眯眼养神,我不困,守夜的事儿交给我!”蔡庆阳神情切切道。“傻小子,那哪成呢。咱两轮着来,上半夜我守着,你赶紧闭眼睡会,就这么定了,等天亮了就好了……”夜风继续呼啸,从山林间席卷而过,带来远处群山中,不知名的野兽飞鸟的叫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格外的渗人惊恐。忽明忽暗的风灯灯光从路边停靠的马车厢里渗出来,在这夜里,微弱得如同天边一颗芝麻大的星辰……这样的夜晚,没有合眼的人比比皆是。春花,琴丫,孙二虎,孙氏……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天明的时候,孙玉宝从里正那边带回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稍稍缓了口气。孙玉霞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激动的当下就窜到锦曦的床前,喜形于色道:“曦儿,你让琴丫上吊装死这馊主意,出得还真不赖!这会子全村的人都在心疼琴丫这边,都在帮着说话。”锦曦以手抚额,孙玉宝接着道:“琴丫寻死未遂,从昨日到今日,一直半昏半醒,里正叔迫于村里大伙的态度,不得不去跟桂老大那边交涉。据说,桂老大他们的态度也有了松动……”“不会是答应用钱私了了吧?”孙玉霞急问,如今手头不比从前,锦曦的那套思想已经深入了孙玉霞的脑海。但凡能用钱来打发的难题,都不是难题,所以孙玉霞张口就问。孙玉宝摇头,“人,还是得领走,但看在琴丫这一条命去了大半条的份上,答应让春花嫂子给照看琴丫三日,等过了三日能爬山越岭了,再走。”“啊,折腾来折腾去,寻死也吓唬不到,还以为他们会松口答应用钱私了呢!”孙玉霞刚刚浮起来的喜色又退了回去。“二姐,你莫急嘛,早就说了,琴丫寻死只是咱们的缓兵之计。”孙玉宝笑着解释道。孙玉霞撇撇嘴,她是急性子,不太能理解这些。转身出去给一家人准备早饭去了。“桂家那边最缺的就是媳妇,或要人死要尸的,哪里能因着琴丫挂屋梁就打退堂鼓呢!”锦曦靠坐在床头,一小勺一小勺的喝着水,轻声道。孙氏和孙玉宝他们都看向锦曦,看向这次事件的主要策划人。“不过,桂家那边能松口缓个三日,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锦曦抬眼道,脸上虽然还是苍白瘦削,但是精神头明显又好转了几分。“即便是桂家那边这会子退步,答应用钱私了了,我们还不能答应呢!”她接着道。“真要是那边答应用钱私了,为啥不能答应呢?”急性子的人还是惦记着这边屋里的谈话,往熬着小米粥的锅底塞了一把松毛,又折回来了,进屋就接过了话头不解的问。“你不常说钱能打发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么?这会子桂家那边松口答应要钱,咱怎么又拿乔呢?那这事还怎么解决嘛!”她迭声问道,孙氏的表情跟孙玉霞是一样的,显然是也这般想。孙玉宝和孙老太除外。“姨,咱的钱也不是白水淌来,天上掉的哟。”锦曦笑眯眯看着孙玉霞道。“实不相瞒,在嘎婆起初让咱都准备银子,帮持春花婶子家将那债务连本带利的偿还那会子,我心里就不痛快。”孙老太讶异看向锦曦。“咱们跟春花婶子还有琴丫交情好,眼瞅着琴丫跟咱就要成为一家人,是该帮持这不假。可这事毕竟是孙铁生闯下的祸,他不止连累了春花婶子和琴丫,还将咱这所有的人都给拖累了,让我掏钱去帮他还债,我不干,你们也不准干。”孙玉宝连连点头,道:“我当时也跟你一样的想法,但那会子大家伙的心都乱套了,只盼着能留住琴丫,哪里还去在乎钱财那些身外之物呢!”“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半点不假。可咱人活在这世上,穿衣吃饭,除了自个的身体外,有那样又不算身外之物呢?再说,失了钱财那身外之物,咱这自身都没法子在世上立足!”锦曦微笑着字字句句道。“所以,该花的钱,咱一文不能抠,不该花的钱,咱半文都要往死里抠!”锦曦道。孙玉宝连连点头,孙老太也是感触颇深的叹息着,孙氏和孙玉霞姐妹对视了一眼,大家都是从苦水里泡过来的,没钱没势的,寸步难行。“小姨钻牛角尖儿了,还不如我外甥女明白,嘻嘻。”孙玉霞感同身受,嘻嘻一笑着夸赞了锦曦一句。锦曦大大方方接受了孙玉霞的夸赞,继续道:“于是,我当时就在想啊,我要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既能解救琴丫不嫁的危机,又能让咱们不被这事牵连!今日的缓兵之计只是这个法子的一半,这一半咱得偿所愿了,接下来还有另一半,就要等我爹他们回来才见分明了!”众人都清楚梁愈忠此行去麻油叽的目的,大家都郑重的点头,孙氏看着外面的天色,担忧道:“今日还是阴沉沉的,上昼指不定还要落雨,你爹他们也不晓得到了哪里,路上顺利不……”这一日来,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的,孙家沟的人家躲在家里吃晌午饭的时候,一辆马车,一辆牛车,从村子口缓缓驶进了村。蹲在牛棚门口架炉子炖野菜粥的桂家二小子远远瞧见马车和牛车从面前过,前面的马车车厢帘子落下来,瞧不见里面坐着些什么人,而后面的那辆牛车上面,却是满满当当坐着三四个中年男子,边上还跟着五六个年轻的汉子,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看身形看打扮听那说话的大嗓门,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大正月的,爷们也这样走亲访友?那不都是娘们和孩子的事么?”桂家大小子蹲在门口嘀咕着,没当回事,老爹交代了,晌午用从孙铁生家搜刮来的米和腊肉,混杂着野菜,饱饱吃一顿,等吃饱了肚子,回头夜里再去孙铁生家敲打敲打!……随着那两辆车的到来,小小的孙家沟突然间就沸腾了起来。下昼没有下雨,天空还微微出了一会儿日头。春花家的院子里,摆满了高凳,中间摆着一张大八仙桌,桌子上面还应景的放着瓜子花生,颇有些开集体茶话会的派头。凳子大多是从村里人家借来的,瓜子花生从孙玉霞贡献出来的,村民们吃过了晌午饭都早早的汇聚到了这个小院。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的坐了一院子的人。尽管,这两日因为七盘岭来人的事闹得,春花家后院的猪圈都没功夫去铲,北风拂过,不时将那头猪娘的排泄物特有的气味飘过来,但依旧阻止不了大家伙蓬勃燃烧的热情。其中,坐在最中间那几条高凳上的面生的老者和中年汉子,最为引人注目。“……瞧见坐在最上首的那个老头儿没?听说是琴丫的大爷爷,春花的娘家大伯呢,先前春花和琴丫还给那老头儿磕头了呢!”“听说他今年好像快七十的人了,身子骨健朗的唷,搁在咱山里,七十多的人,那骨头早打鼓去咯……”院子外面凑在一起的妇人们,交头议论,指指点点。有的妇人们背上还驮着孩子,孩子们在下昼的冷风中吹得小脸上冻起了高原红,清鼻涕挂在嘴边。“……诶,瞧见那老头儿边上坐着的中年男儿没?你们瞧瞧他那大牛鼻子,跟咱琴丫头是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瞧瞧我瞧瞧,哎呦,还真是一模一样咧,听说是琴丫堂伯……”不一会儿,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围拢在门口的妇人们循声扭头,瞧见孙家沟的里正他们,正领着七盘岭的桂老大他们朝这边疾步奔来。妇人们指指点点着让到一旁,里正领着七盘岭的人进了院子,应该是路上里正就跟他们通过了气,七盘岭的这些人一个个面色都很不好看,刚一进院子门,桂家的二小子就抬脚将一条高凳给踹翻了。顿时,坐在那边的麻油叽来的那拨人中,除了琴丫的大嘎公和堂伯还坐着没动外,其他的汉子们也都霍地站了起来,双方顿时在院子里展开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眼神较量……孙老太家这边,人都走空了,老三老四都被孙老太和孙玉霞给抱去那边瞧热闹了,就剩下锦曦母女。锦曦其实很想亲临现场去看看事情的进展演变,奈何,前夜发烧,外面又风大,即便是裹在文鼎送的那件大斗篷里面,孙氏也是死活不让锦曦出门。没法子,只好百无聊赖的靠在床头边,等孙玉霞和锦柔她们回来传递消息。孙氏端了把椅子守在床前,一边看守锦曦一边拿来鞋子做针线,显然也是心不在此。不一会儿,手就顿住了,看着锦曦问道:“你说,那两边该不会一见面就打起来吧?”“打起来也实属正常,不过,照理说是不会的,这里是孙家沟的地盘,又有里正伯他们从中调停,不过气氛铁定是指望不上友善。”锦曦双手正在后脑勺,望着青蓝绣着朵朵白云的帐子顶蓬淡淡笑道。“曦儿,你是怎么让你爹去说动琴丫她大爷爷和堂伯的?他们这趟能过来为琴丫头出头,春花和我起初都还不太敢相信呢!”孙氏诧异道。琴丫姓董。真正的家是麻油叽,距此两座山头外的一片丘陵平地上的村子。村落据说跟金鸡山村不差上下,村后山脚下有河经过,村里人家安居乐业,也有不少殷实的。琴丫的爷爷奶奶走得早,琴丫的爹春林和妹妹春花相依为命的过日子。春花嫁到了孙家沟,春林娶了外村的一个女子为妻,生下了琴丫。琴丫还不到两岁,她爹下河捕鱼被蛇咬伤丢了性命。琴丫娘被村人一个男人招惹,到底是没守住寡,在树林子里跟那男人苟合被村人撞见了。这事触怒了老董家,将那男人和琴丫娘各暴打了一顿,一气之下收回了琴丫家那一支的几亩田地。琴丫娘也是个泼辣性子的妇人,当下就气恼上了,跟董家人撕破了脸,董家要撵琴丫娘滚,并要收养琴丫。琴丫娘一气下求到了孙家沟的春花家,将琴丫托付给了春花家寄养,并将自己当年的那些嫁妆,全部送给了春花家,当时孙铁生拉着板车过去,足足拉了满满一车的被褥桌椅回来。琴丫从此跟了春花,在孙家沟长大。春花娘家爹妈亲哥都没了,自然也不再往那边去走亲访友。只是每年做清明,带着琴丫和几个小子,往麻油叽去一趟,给爹娘兄长烧点纸钱。“因为琴丫娘的事情,春花也跟琴丫大爷爷那一支生疏上了,逢年过节都极少去麻油叽送礼探望。这也是为何后来孙铁生对她不好,非骂即打的缘故,欺负她没有娘家人撑腰……”孙氏叹着气轻声道。“琴丫跟着春花在孙家沟这些年,也没见麻油叽那边的董家过来半只人影关心一下,怎么这会子你爹他们一抹生的去一趟,董家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人了呢?”孙氏撑着额头,对这一点很是不明白。锦曦笑了,道:“一切皆逃不出一个利字。这趟我让爹和庆阳哥他们不仅转达了孙老爹和二虎舅舅的亲口的许诺。只要能促成孙二虎和琴丫的事情,从此后,孙二虎就把麻油叽当做东岳泰山,逢年过节的走动孝敬。此外,我还让爹他们带去了丰厚的礼品,以表诚意。”嘴上的漂亮话谁都会说,但真正要能打动人,唯有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一边是穷乡僻壤,贫瘠野蛮的七盘岭的痴傻女婿。一边是在镇上和县城都有分成铺子的,锦曦相信,她让梁愈忠带去的那些礼品和条件,足够坚定董家人想要竭力留住孙二虎这个‘金龟婿’的强大决心!母女两个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动静。除了风声,四下都安静的很。“不晓得那边说的怎么样了?”孙氏站起身,舒展着有点酸痛的手臂,走到屋门口去张望了几下,又折身回来了。锦曦慵懒的躺在被窝里,脑袋高高垫起,眼睛微微眯着似在假寐。外面院子里,风声中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孙氏的声音随即响起。“回来了?说的咋样?”“晓得你们惦记,那边一散场,我就头一个跑回来了。曦丫头睡了么?”是孙玉霞清脆嘹亮的声音。“醒着呢,外面风大,快屋里说。”两人说着进了屋子,锦曦已经睁开了眼,目光淡定的朝这边看来,脸上含着恬静的笑意。相比较在屋门口踮脚张望的孙氏,锦曦则显得淡定沉静多了,甚至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见此,孙玉霞在床前站定,特地卖了个关子。“曦儿,你猜结果咋样?”她问。锦曦翘着嘴角一笑,道:“还能咋样,自然是照着该有的结果而去咯。”“到底咋样啊玉霞?你倒是说啊,别跟我这卖关子,急死了。”孙氏从后面给孙玉霞端来一杯热茶,催促道。孙玉霞点头一笑,将垂在胸前的一条油黑乌亮的辫子往后背一甩,一屁股坐到锦曦的床边,抚掌道:“桂家那边,敢用小猪崽子来算计别人家闺女,偏生又是摊上孙铁生那样吃了吐的人,这回当真是要人财两空的回山去咯。”“当真?这么说,琴丫头就不必去七盘岭了?”孙氏只听只问自己关注的。“姐,曦儿,你们没去那边亲眼目睹,亲耳闻听,实在是太遗憾了!你们不晓得琴丫那大爷爷,喏,就是那个老牛鼻子,说话真是跟头老牛似的,不管桂老大他们嘴皮子说破,人只认准一点,琴丫姓董,是麻油叽董家的孙女,孙铁生是外戚,董琴丫的婚事只有董家人才能做主!”孙玉霞拍着大腿在床边绘声绘色的说起当时的情景,“说到最后,老牛鼻子当场甩出一张发了黄的纸,展示给众人瞧,好家伙,也不晓得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上面竟然写着琴丫和孙二虎定亲的事,好家伙,上面还是琴丫的死鬼老爹和二虎爹签字按的指印,还有麻油叽里正自己的指印。”锦曦忍不住来了精神,没想到董家人还能弄到这一手,造假也太逼真了吧?“桂老大他们一瞧,这下全傻眼了,他们跟孙铁生这写的是抵债的字据,人麻油叽甩出来的直接是婚约。还定的娃娃亲,赶在他们前面好几个年头。如此一来,有理的这下成了坏人姻缘的无理一方,气势顿时就矮了去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