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从别人的无妄之灾升华到自己的教育理念,从他山之石可攻玉引申到一览众山小自吹自擂,只用几回合就完成由浅入深的跨越,可惜话题被郎心平腰斩。 “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扯闲篇儿?唉,24小时前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现在那娘儿俩脑袋里肯定一团乱麻,她们乱,咱不能乱,得替她们分担,能帮多少是多少。” 杨怡:“您说怎么帮?” 杨尔:“那还能怎么帮?妈意思是让咱出钱呗,这是最大一个忙。” 郎心平:“不是我非让你们出钱,杨杉家里什么情况你们姐们儿最清楚,我算着她家撑死也就几万块存款,一个手术折腾个底掉,以后还要源源不断往里扔呢。” 杨怡:“那还不是个无底洞啊?” 郎心平:“所以我们就更得帮衬,家庭是干吗的?就是一合作社、互助组,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我不给你们规定数目,反正我准备先拿出两万,以后需要再添。” 杨尔:“那我翻倍,拿四万。” 杨怡左看看、右看看:“这就募捐上了?妈,虽说你没给规定数目,可这……还是有点强行摊派的意思。” 杨尔:“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不就不想出太多吗?又怕我们显得你吝啬。大姐,你买房钱都省了,拿出个万八千给老小,将来万一你有难,不也能指望上我们吗?” 杨怡:“你能别替我展望那天吗?我也没说不出哇,关键是一下拿出那么多,我不比你,不是款婆,掂量掂量不也正常吗?” 杨尔:“多是跟人家遭的难成正比的,要就一感冒,保证一分钱不用你出。” 郎心平:“杨尔,别那么跟你姐说话,这时候拿多拿少都是雪中送炭,杨杉保证不跟咱计较,也不会在心里比较谁多谁少。但杨怡,我觉得自己必须出这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家是中国人几千年赖以生存的条件,是每个人的安全伞、保护罩,是心里的底,什么都没了,还有家,就不至于一无所有。对家庭的理解,决定对家人的态度,如果是以情分为出发点,即使只拿一千,也不算少;但出发点如果是义务,那掏一万也不算多。两种态度都没错,拿多少,我都替杨杉谢谢你。” 杨怡:“那我……就出一万五吧。” 杨尔:“还五什么,两万凑个整,跟妈看齐。” 杨怡:“两万……就两万。” 郎心平:“回头我建个账户,你们把钱都集中到我这,一起交给杨杉。” 青楚留守医院,见小样眼睛直勾勾,凝固在对面墙上,顺她目光望去,发现视线终点是面挂钟:“看什么呢?” “钟,我想爬上去,把它拨回到30小时前,重新来一遍,你说有可能吗?” 青楚攥住小样手,感同身受:“我也想。” “如果能,我保证老老实实跟他们回宁夏,再不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知道,就几秒的事儿,一切都改变了。昨天以前我还坚定地认为:在理想面前,错误和谎言都微不足道,现在面对错误,理想才微不足道。” “小样,这是个意外,是偶然。” “不,不是偶然,我知道坚持自己得付出代价,但没想到代价在我爸身上,还这么大,我光想着自己做主,早知道是今天这样的后果,我情愿牺牲个性、牺牲自由、牺牲爱情。可现在就算牺牲了,也换不回我爸的健全。” 所有青春都有追悔莫及的时刻,在错误后、伤痛后、醍醐灌顶后、知耻近乎勇后,破茧而出的才是成熟。当终于能用“成熟”这词汇形容自己时,透过依稀尚存的伤疤,依然可以忆起丝丝疼痛。 深夜,青楚陪小样回家,郎心平、杨怡迎上来,唯独不见杨杉。 青楚:“高齐不让我们在医院干熬,让我把小样带回来,她连轴转,都一天一宿不吃不喝没睡觉了。” 郎心平:“那赶紧洗洗睡吧。” 杨怡:“要不大姨给你弄点吃的?” 小样却径直走向母亲房间:“我要对我妈说几句话。”这几句话一直堵塞住她的喉咙、呼吸道乃至胸口,不说出来将无法呼吸。小样推开房门,进屋就双膝跪倒在床前,“姥你们别拦着,妈,现在这里没外人,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因为心力交瘁,杨杉归于平静:“我没劲,该打的都打完了。” “妈,你别轻易饶了我,我保证自己犯的错,自己弥补。” “怎么弥补?你能让你爸站起来吗?能吗?” 小样无言以对。 “你们年轻,觉得什么都那么轻易,犯错容易,改错更容易,你们不知道有些错一旦犯下,永远都改不了。你不是要个性、要自由、要做主吗?从今天起,要什么我都给你,再也不拦你干任何事,你爱去哪去哪儿,就为要个自主,让你爸付出这么大代价,我还不该给你吗?” “妈,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在此之前,钱小样与自己命运,基本上是蹩脚操盘手和放飞出去的风筝之间的关系,她妄图操控命运,但命运完全不听她摆布。但这次终于有十足把握,生平第一次牢牢扣住命运脉搏,她心甘情愿放弃青春赋予自己的一切权利:个性、自我、自由、自主,人掌控不了得到,但可以掌控失去。从今天起,她放弃做一个成功的钱小样、一个赚钱的钱小样、一个时尚的钱小样,甚至一个恋爱的钱小样,她只要做回那个叫做“钱进来女儿”的钱小样。 方宇从医院回来就躺在**,眼望天花板,一动不动。方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起来吃点东西,啊。”方宇乖乖坐起,狼吞虎咽地吃,像刚穿过饥荒隧道,饿了几百年。 “慢点。” “奶,我肩膀疼。” “我给你揉揉,好点吗?” “没有。” “抻着了?” “不是。”方宇攥住奶奶手,不让她按下去,“别揉了奶,没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呀?” “奶,以后我肩上要扛的东西多了一份,不光你,还得顾小样那边,分不过来身时,你别怨我。” “我不怨,奶奶不用你顾,也不给你增加负担,小样爸爸那边,奶帮你一起背。” 方宇清晰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变化,并责无旁贷开始为变化预热准备,但在不久的将来,他突然发现提前热好身,进入好角色,却不需要他登场了。 钱进来睡睡醒醒,睡着如白驹过隙,醒着却度秒如年。 “俗话说舒服不如倒着,这回才知道,倒着也能遭这么大罪。” “爸,我给你分散分散注意力,听收音机吗?” “不听。” “要不我给你念段报纸。” “甭念!” “对了,我MP3里有京剧。” “我什么都不听!!!” “那你想干什么呀?” “要不你跟高齐说说,再给我打一针,让我睡觉吧,你们也省事。” “你也不能总睡呀?” “我不睡干什么呢?” 小样对这问题同样感到无解,只好去找高齐。 高齐对她解释:“他不跟人交流很正常,我们这意外伤害造成损伤的都有这个阶段,你爸还算安静的,我遇到过好几回闹自杀的,结果造成再次损伤。这种病既是对伤者求生意志的考验,更是对家属的考验,要一面妥善护理,预防各种并发症、肌肉萎缩、肢体**,还得一面照顾他情绪,跟狂躁、抑郁甚至自杀念头作斗争,唤起他生存渴望。” “他目前倒没别的,就是一直想睡觉,非让我来求你再给他打一支安眠针。” “他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想用睡觉来逃避。” “我也想睡,你能给我也打一针吗?最好一觉醒来,发现是场噩梦,我爸活蹦乱跳好人一个。” “对不起,我没那种针。” 对坍塌的精神意志,无论当事人自己,还是旁观者别人,都爱莫能助,杂念丛生也好、万念俱灰也罢,浑浑噩噩是对待时间唯一可有操作性的态度。 周晋第一次以正式男友身份亮相杨家,想对钱进来伸出援手:“小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谢谢你周晋,家里这么多人呢。” “我也是家里一口人嘛,青楚又要说我进入角色太快。” 此情此景怎不让杨杉感慨丛生,低头对闺女说:“你看人家青楚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