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斑负手悠闲地来到横匾写着“净心滁念,过不留痕”八字的方亭前,驻足静观。当日韩柏注意到的是“净念”两个字,庞斑却是微微一笑道:“过不留痕,谁不是过不留痕呢?纵能名垂千古,千古比起宇宙的无始无终,又算得那一回事?”哈哈一笑,负手继续深进。他恩师蒙赤行与传鹰决战后,还活了三十多年,才坐化大都,亦正是当时蒙人在中原的首都。蒙赤行死后遗体坚硬如铁,毫无腐朽倾向。庞斑遵其遗命,以猛烈窑火把他焚烧了三日三夜,加热至能熔铜煮铁的高温,才将他化作灰烬。然后他像朝圣般把蒙赤行的骨灰携至域外,在蒙赤行指定的几处名山之巅,撤下骨灰。那次旅程对庞斑的成长有无比深刻的意义。他遵从恩师的指示,赤足走了五年,完成了蒙赤行对他最后的遗命,途中不言不语,睡的是荒山野漠。就是这五年的修练,奠定了他十年后登上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基础。与传鹰决战后,蒙赤行变化很大。他的注意力由武道转向天道,心神放在平凡中见真趣的生活里。当传鹰跃马仙去的惊人消息传入他耳内后,他热然不动,在书斋内静想了百天,被雷电灼黑了的肌肤再转回以前的白皙无瑕。自此后,他不但尽传庞斑魔门技,还教他如何去体验生活和生命,指导他看书认字。这人人惊惧的不世高手,对庞斑来说却是最慈和可亲的人。死前百日,蒙赤行向他准确预测了自己的死期和形式,自该日起,他晋入无比欢愉恬静的心境里,比任何时间更闲适舒畅。撒手前,同庞斑训诲道:“魔道之别,前者初易后难,后者始难后易,斑儿要谨记,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时间流逝,莫非感官共创之幻象,轨空为实,始终一无所有。”接着伸手按着他的肩头,深深看入他眼内道:“为师的成就,早旷古烁今,独步魔门,将来唯一有希望超越本人者,非斑儿莫属。不过人力有时而穷,将来假若有一天斑儿觉得前路已尽,便应抛开一切,晋修魔门数百年来无人敢试的种魔大法,诸死地而后生。唉!蒙某有幸,得遇传鹰这绝代无双的对手,长街一战,今日之成,实该日之果。”言罢含笑入灭。当年之语,如犹在耳。庞斑之所以善待楞严,实有感于蒙赤行待己之德。魔功大成后,庞斑纵横天下,想寻关,才感去路已尽,遂遵蒙赤行之嘱抛开一切,把精神全投进晋修魔门近数百年来无人敢试的道心种魔大法里。那是他一生中最黑喑和充满负面情绪的日子。当他因一着之差,大法难竟全功,心中充满着不满和对肉欲的追求与嫉恨的情绪时,忽然来了个浪翻云,以人为鉴,顿使他有若立地成佛般,彻底脱离了种魔大法黑暗邪恶的一面,由魔界踏进了道境,达至大法的至境。由那刻开始,他再不是以前的庞斑。四周忽地逐渐明亮起来。半边明月破云而出,在虚黑的夜空展露出无与伦比的仙姿玉容,照亮了他的路。浪翻云这时潜回怜秀秀的房里。怜秀秀醒转过来,拥被起坐,惊喜道:“翻云!”浪翻云取出酒壶灌了三大口清溪流泉后,坐入椅内,舒适地挨在椅背道:“水月大宗不愧东瀛第一高手,我要借秀秀闺房静坐一会才行。”怜秀秀失色道:“翻云不是受了伤吧?”浪翻云笑道:“他仍没有伤浪某人的资格,但却费了我不少气力。”怜秀秀松了一口气,道:“那不若到秀秀的被窝睡一觉。”浪翻云像回到当年与纪惜惜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光阴,心头流过一阵暖意,含笑道:“让我先哄秀秀睡好,才打坐入静吧!”心中暗叹,深惜已错过了杀死单玉如的最佳良机,现在她知道行藏败露,定会改变策略,立即对付朱元璋。单玉如真是厉害,在那种劣势下仍有脱身的方法。单玉如一手扯掉韩柏的头罩,欣然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韩公子怎也想不到会落在本教主手上吧!”韩柏仰躺**,手足均被来自单玉如身上的特制衣带困个结实,粽子般不能动弹。这是一间女性的闺房,虽说在皇宫之内,但单玉如既放心把他带来,自不虞会被人找到。其实连单玉如也不知道,他的魔根木不受任何外力约束,以单玉如惊人的功力,亦只能使他身体麻痹了片刻。问题在于他刚挨了直破天那记凌厉的矛风,一时真气与经胍仍未流转畅顺,亦没有自信可震断身上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的困缚,才不敢发难。而且以单玉如的身手,只要他略有异动,会立生感应,故他未到最后关头,绝不敢冒险行动。他苦笑道:“为何你不一掌劈死我,岂非一了百了,难道教主看上了韩某,想先点滋味甜头吗?”单玉如一阵娇笑,媚态横生,真可迷死所有男人。旋掩嘴白他一眼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乖乖答本教主几个问题,人家会给你一一个痛快。否则废去你的武功,再把你阉了,才脱光衣服把你放在金陵最大的市集,看你还怎生做人?”韩柏见她巧笑倩兮说出这么狠辣残忍的话,又确是句句命中自己要害,叹了一口气道:“教主问吧:本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单玉如愕然道:“你像是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呢!”无论她说的话含意如何,她总是那样柔情蜜意,款款情深的样儿,每个表情都是那么楚楚动人,风姿绰约,使人感到纵是被她杀死,那死法亦会是醉人甜美。韩柏恼道:“怕有什么用?快问吧:本公子没有时间和教主闲聊。”单玉如既好气又好笑,不过想起夜长梦多,那还有心情和他计较,柔声道:“浪翻云为何会知道本教主隐身坤宁宫内?”刹那间韩柏明白了过来,同时知道白己现在的答话非常重要,因为单玉如仍未知道允和恭夫人的密已被识破,现在只因浪翻云寻上门来而生出怀疑的心。他的魔种倏地提升至最巅峰的状态,想也不想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呢?不过听说庞斑今晚要去对付鹰缘活佛,他自有来皇宫的理由。”单玉如一震道:“鹰缘活佛?”韩柏皱眉道:“怎么啦,连活佛在太监村的事你都不知道吗?”单玉如沉吟起来,忽地举起右手,按在韩柏心窝处,微笑道:“只要本教主掌劲吐出,保证十个韩柏都要立毙当场,韩公子信是不信呢?”韩柏心中叫苦,应道:“当然相信!”单玉如轻轻道:“本教主问一句,公子只须答是或否,若有丝毫犹豫,又或本教主认为你在说谎,今世你再不用见你的什么秦梦瑶、月儿、霜儿了。”韩柏喜道:“快问吧:我定会不给你真答复,那就可痛快地死掉了。”单玉如为之气结,亦暗骂自己胡涂,因为对韩柏来说,他如今最佳的结局莫如痛快死掉。可是她却没有把手掌收回来,淡淡一笑道:“好:走着瞧吧!”秀眸厉芒一闪道:“朱元璋知不知道我在宫内?”韩柏含笑望着她,果似视死如归,坚持到底。单玉如“噗哧”一笑道:“早知韩公子会充硬汉子的了。”纤手轻按,一股真劲送入韩柏心脉处,再千川百流开枝散叶般往韩柏全身经脉冲去。韩柏浑体剧震,整个人卷曲起来,连隐藏起穴道已解一事都忘了。原来动气到处,有如毒蚁咬噬,又痒又痛,那种难以形容、攒心啮肺、蚀入骨髓的难过和痛苦,铁打的人都禁受不起。单玉如花枝乱颤般笑起来道:“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竟能自行冲开了本教主的点穴手法,唉:真是可惜,给人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啪!”的一声,装载着假盘龙杯的布袋由他怀里掉了出来,落在**。单玉如微一错愕,伸手一摸,脸色微变道:“这是什么?”此时韩柏又另有一番感受,一阵椎心蚀骨的痒剧痛后,小腹一热,单玉如的真气竟全给他似佛祖收妖般吸到丹田气海入处,不但再不能作恶,反治好了直破天刚造成的真气激汤。可见魔种确有能克制任何魔门功法的特性。他当然仍扮作痛苦万分的样子,哑声呻吟道:“你能否先解去我的痛苦?”单玉如皱眉道:“你若合本教主满意,本教主自然会解开这毒刑。”不待韩柏说话,早探手取出假杯。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单玉如微一愕然,失声道:“这东西怎会到了你身上?”韩柏偷眼一瞥,心中大奇,何以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镇定,竟会为这一只杯而动容变色呢,同时又知道她以为自己正痛苦不堪,所以并不改易自己的表情,还故意多惨叫两声,使她更不怀疑自己。单玉如掌如雨下,连拍他数处大穴。韩柏暗叫来得好,暗暗把她的掌力吸收。他装作全身乏力地软瘫**。单玉如毫不怀疑,因为她这手法乃魔教八大毒刑之一,非常霸道,受刑者亏损极大,永远不能真正复元过来,短期内更是想爬起身也有问题。她亦是过于自信,只要细心检查韩柏体内气脉运行的情况当可知道小子半点内伤都没有。冷冷道:“快说出来吧!”韩柏心中一动道:“当然是偷来的,不过我只是负责接赃,偷的人是范良极,把这个杯塞给我后,他又去偷别的东西了。累得我给人追得差点没命,唉:不过终也是没有命了。”单玉如脸上古怪的神色一闪即逝,叹了一口气后,忽然一指点在韩柏的眉心穴上。韩柏再暗叫来得好,连起挨打神功,在体内不动声息地化解和吸收了她的指劲,同时运起魔功,模装出昏迷的神态。单玉如轻飘飘地拍下他七掌,当然亦给他一一在体内化解了。这十掌阴寒伤损,目的全在破他体内奇经八脉,此女确是毒似蛇,毫不留情。单玉如冷笑道:“不知算你这小子走运还是倒霉,拣回一条小命,却要终生做个废人和疯子。”韩柏只望她不断自言自语,好能多说些密给他听得。可惜事与愿违,单玉如把假杯装回布袋里,塞入他怀内,再一把提起了他,穿窗而去。庞斑像个远方来的观光客,借着点月色,欣赏着沿途柳暗花明的园林景色,又不时回首眺望皇城壮丽的夜景和灯饰。不知是否受到蒙赤行的影响,庞斑自幼开始便从不追求世俗中人人争逐的女色、财富和权势。对他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去勘破生命的存在和天地的密。他并不相信这能假藉他人而得,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别人只可作为起步的少许方便。所以庞斑从不崇拜任何先圣贤人,包括蒙赤行在内,有的只是欣赏。崇拜是盲目的,欣赏却发自理性的思维。这使他不拘于前人的任何规范,在每一方面均能另出枢机,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令他全面的超越了魔宗蒙赤行,独步于古往今来任何魔门宗师之上,修成了道心魔大法,成为了无可争议的魔门第一高手。现在他终于要和传鹰的儿子见面了。只恨不能和传鹰生于同一个时代,否则庞斑愿作任何牺牲,只求能有此一对手。幸好还有个鹰缘,一个甚至比乃父传鹰更高深莫测的人。究竟他的“修为”深湛到什么地步呢?只看红日法王一直心怯不敢去碰他,便知鹰缘的厉害实不下于传鹰,只是以另一个形式发挥罢了。不规则中自见规律的简陋村屋,罗列眼前。庞斑眼中射出智深如汪洋大海的神光,冷然看着眼前一切,感受到物象背后所蕴的深刻意义。心灵同时晋至无人无我,与天心结合一体的境界。对庞斑来说,外在的世界只是幻象,只有内心的世界才是真实动人的。外在的世界只是因内在世界而存在。没有这个“我”,怎还有什么“他”呢?就在这刹那间,鹰缘的心和他紧锁在一起。决战终于开始了。风行烈肩托红枪,策马穿冲过巷,朝锺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陵地驰去,神情平静。这晚秦淮河刚好水满,虽是天气严寒,但画船箫鼓,仍是绵绵不绝。沿街青楼酒馆,均挂上明角灯笼,一条街上有好几千盏,照耀得如同白日。夜色深沉,天上半阕明月,在灯火映照中黯然失色。不知何处传来若断若续的箫音,凄清委婉,动人心弦。与街上行人相比,风行烈像活在另一世界的人,面对的是生和死的奋战。转出了秦淮大街,前方有一关卡,站着数十个军装兵弁和穿着锦衣的厂卫,截查往来行人,见到风行烈马饰印记,知道是鬼王府的人,问了两句后,立即放行,又他的座骑挂上标志,免他再受盘查。风行烈再往前走,忽地哭喊声传来,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禁卫军,押着一群手足均系着铁,足有百多人的男女老幼走过,愁云惨雾,教人心生感慨。风行烈心头激汤,生出无比的厌憎,只想立即远离此地,不忍日睹朱元璋为诛除蓝玉和胡惟庸馀党而展开的大搜捕及灭族行动。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他不知若非朱元璋曾答应韩柏,被牵连的人远远不止此呢。风行烈叹了一口气,自知无力改变眼前发生的事,收摄心神,通过严密的城防,出城去了。他沿着林荫古道,缓缓而行。这次年怜丹予他放手决战的机会,实在存有拣便宜的侥幸心。因为以风行烈的功力,每天都随着经验和修为突飞猛进,说不定很快会追上他年怜丹,所以这好色魔王想借此机会,先一步击杀风行烈,免得将来反给风行烈杀死。风行烈却是澎湃着无比的信心,非是盲目相信自己可胜过年怜丹,而是这种信心来自燎原枪法的心法一往无前,全力以赴。他感到变成了厉若海,重演当日厉若海挑战庞斑的情景。那次厉若海战败身死,同样的命运会发生在他身上吗?与风行烈分头赴约的戚长征亦看到大同小异的景象,且因他的目的地是市内鼓楼旁的广场,竟遇上十多起被逮捕的男女,真是天惨地愁,教人不忍卒睹。此时戚长征都弄不清楚谁是谁非,因为若换了这批人得势,同样的事会照样出现在现在逮捕他们的人身上。只是祸及老人妇孺,教人不忍。他摇头数了一口气,舒出心中郁怨,遥观目的地。一座宏伟壮丽的楼阁,巍巍耸立在高岗之上,分上下两部分,下层作拱形城阙状,三门洞城垣,四面红墙巍峙。城垣上耸立着重檐歇山顶的殿式木构建,龙凤飞檐、雕梁画栋、典雅壮丽,暗淡的朦胧月色下,颇有异难言的非凡气势。戚长征跳下马背,深吸一口气,晋入晴空万里的精神境界,一拍背上天兵宝刀,往鼓楼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