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习禹因为疲累,撑不住,颓然坐到床铺上。媛湘叹了口气,说:“你心里怨我也好怪我也罢,先在这里养好伤吧。”她想他也许需要独处,便离开房间。“你去哪?”“我就住对面房间。”媛湘说罢,就离开了。傍晚的夕阳照进房间,金黄余晖洒落在钟习禹的脸颊上。一半夕阳一半沐在阴影中,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他曾经幻想过再见到她的情景。她会用她冷静的眼神望着他,问他过得好不好。但没有想过他一醒来,看到的便是那么温柔婉约的她。她几乎没有变,脸色却比他离开前要好看,想必她现在过得不差。他怔怔地出着神,时间不知不觉间溜走,门被叩响时,天已经黑透了。媛湘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是清粥小菜。钟习禹看了看她的身后,没人。媛湘捕捉到他的眼神,说道:“外子有些事,稍后就来。”钟习禹闻言一震。半晌,才带着不确定问:“你成亲了?”“嗯。”媛湘把清粥小菜端到桌上,抬眸看他,“喝些热粥吧。”钟习禹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他早该猜到的。她嫁的,应该是杜锦程吧?那个看起来闲云野鹤般不受拘束又超脱的男子。气氛森森的冷,钟习禹挪到饭桌边,一口一口喝粥。媛湘其实想知道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偏偏他心中对她怨念颇深,问了恐怕他也不肯说,不如不问。倒是钟习禹,用着餐,忽然开口:“那一天,你们是怎么跑掉的?”媛湘怔了一怔,过了会儿才想起他所说的那一天,就是山洪爆发的那一天。她简短地和他说了过程,叹息道:“我们回头去找过你和你的侍卫。但是没有消息。当时你身上受那么重的伤,我还以为……”“以为我死了吧?”钟习禹自嘲一笑,“连我自己都以为要死了。但是没死成。有人救了我。”“后来呢?”“后来?”钟习禹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救我的女儿家看上了我,但他们家身世显贵,如何看得上我这等落魄的人。离开他们后,我一路漂泊,一年前在富云城找了个活儿,长住下来,勉强维生。”媛湘感觉到辛酸。曾经尊贵的太子,如今为五斗米折腰,这中间波折几许,媛湘不必他细述,自己也深有体会。“御宽和陆洋呢?”钟习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沉默了下来。媛湘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你被谁所伤,昏倒在半路?”钟习禹过了好久,才启唇:“我欠了他们钱。”竟然为了欠他们钱,被放血在半路……媛湘紧紧拽住了衣角,她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她想,等钟习禹伤好之后,她给他一笔钱,至少让他有一点可以自己营生的资本。而别他的,她无能为力。她如今已经嫁人,也要为杜锦程考虑着点。钟习禹身份**,倘若被朝廷的人找到,他们想要不受牵连恐怕很难。说她自私也好,怎样都罢,她不能冒将钟习禹带在身边这个险。门再被叩响,是杜锦程回来了。钟习禹的目光与他相对,杜锦程和他点了点头,钟习禹却面无表情,毫无动静。他看到杜锦程与媛湘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的眼神饱含柔情,如此默契。胸口,蓦然就痛了。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她了,午夜梦回已经不再想着她了,没想到看到他们在一起这一幕,心还是会痛。他生生地别开目光,心中一片冰凉。杜锦程和媛湘说道,“于山飞鸽传书到陆老板那儿,说浣彩楼发生了点儿事。我们恐怕得连夜赶回去。”媛湘紧张地问,“要不要紧?”“平时没有大事,他们是不会联络云游的我们的。”杜锦程看起来颇为严肃,“所以我们得回去。”媛湘看了钟习禹一眼。杜锦程便道:“钟兄弟有伤在身,即时上路不方便。要不,我让一个兄弟照应你?”“不必了。”钟习禹如何听不出来人家没有带着他上路的意思,更何况他也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我自己回富云。”杜锦程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两锭大元宝并一张银票,“这些钱,你留着养伤。等养好了伤,你若愿意,可以到楚都来找我们。”钟习禹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如今他还敢进楚都?除非他不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了。杜锦程分明是将他拒于千里,嘴上却说着漂亮话,这样圆滑玲珑的人,一定是可以让媛湘幸福的人吧?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杜锦程。他不但模样清俊,且身上有股难以忽视的贵气,明明一副慵懒的神情,也有令人不容小觑的气势。媛湘当然依从杜锦程,她对他点点头,“你将东西收拾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习禹说。”杜锦程离开,寂静的空间便只有钟习禹与媛湘。房中的油灯昏暗,映着他们的脸色晦暗不明。媛湘说,“我们走了。以后的日子你保重。”钟习禹冷笑:“不必你假慈悲。收起你那副关心我的样子,你若是冷冰冰地和我面对面走过,我才觉得这是你!”媛湘点点头,“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我走了。”他没有将钱退还给他们,媛湘知道他是在现实中低下了头。对她激进一点,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能坚强活下去,便是好的。媛湘推门离开了。杜锦程就在外面等她,包袱已在背上。下楼时,媛湘悄声问他,“浣彩楼没事吧?那是你的脱词,是吗?”杜锦程认真地道,“我知道此举不光明磊落,但我们必须和他划清关系。”媛湘点了点头,幽然叹息。人生变化难料,当年以为不会再见的,没想到还是见了面。虽然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如今的他,只能苟且偷生,从他的衣着样貌看来,日子已经将他打磨得风销蚀骨。这样的他,还谈什么复国?他也不能隐隐于野,因为,他没有那个隐于野的资本。舒家的天下,就算没有了舒沁,一样坐得稳稳的。媛湘曾经问过杜锦程,太子已死,舒家的天下将来要交给谁?她在相府四年,知道舒沁是没有兄弟的。不料杜锦程却道:“你觉得舒定安缺儿子么,再不济,舒沁也有子嗣留下。”媛湘恍然想起舒定安大寿时拜寿的那三个孩子。或者,他在相府之外早有金屋藏娇。一个可以轻易把江山弄到手的男子,在外面生养几个孩子,又是什么大事?媛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杜锦程捉住她的手,“别愁。把今天的事情忘掉。”“尽量吧。”她握紧他的手,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问,“锦程,如果你是钟习禹,你要怎么办?”“我毕竟不是他。”杜锦程说道,“别提他了,若是被别人听去,对他也不利。虽说过去了两三年,但恐怕没有找到他斩草除根,舒定安都睡得不自在。”“凭钟习禹如今的处境,要说别的又谈何容易,他大可不必多虑。”“多虑是正常的。抢了别人的位子,灭了别人的族,如果还能夜夜高枕无忧,那他就是神了。”他们弄了匹马车,连夜就赶路,等到了滇河,他们回到故居过夜。滇河的房子前些年收整过,来的时候收拾收拾就可以住了。夜里,媛湘卧在杜锦程的怀中,玩他长了胡子的下巴。青青的胡渣有些扎手,硬硬的刮过掌心,刺刺的,痒痒的。杜锦程握住她的手,笑道:“有那么好玩?”媛湘眼睛晶亮,“嗯。”她又玩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和指节都有薄薄的茧。肤色虽白,却是一种有别与她莹润美肌的白。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小小的,柔若无骨。她轻声说,“这回见兰姐家白白胖胖的小子,我突然也想有一个白白软软的,像馒头一样的孩子了。”杜锦程合拢手指,与她十指交握,“也是可以要的时候了。”“等我们有了孩子,也带着他云游四海。”“嗯,从小到广阔的世界见识,胸怀就不一样。”杜锦程说道,“等他们要进学了,再回到楚都来。”“好。”可是媛湘不知道,几天之后,她的生活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