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天,杜锦程从浣彩楼回来,都陪着旭儿玩。孩子在家中受尽呵护,获得足够的安全感,比他们想象得更快地融入到了他们的家。没有人来探寻旭儿的下落,也没有人问他们家中为何多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媛湘的心情忐忑不安,她知道,钟习禹大约快要带着大军进城了!她其实很想进宫去见一趟程泽雪,可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如今旭儿在他们家,万一风声走漏,恐怕对旭儿大大不利。所以,她忍住了。傍晚时分,天已经絮絮飘起雪来,今年的初雪,来得何其早。天黑了,杜锦程出门办事还未回来,媛湘就有些担心。有了那一次锦程的消失不见,每每他晚归,她就格外担心。所以杜锦程也极少极少晚回来。今儿,又是怎么了?正在愁闷间,听到忠叔开门的声音,接着杜锦程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媛湘松了口气,拿着一件披风走出来。杜锦程一面拍着身上的雪,见到她,忙说:“外面冷,到屋子里去。”媛湘给他披上披风,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杜锦程顺势蹭了蹭她的鼻子,“真是贤惠。”媛湘一笑,“没正经。今儿怎么回来晚了?”“方大哥夫妇来了,我们多聊了会儿。”“怎么不请到家里来?”“他们还有事。”杜锦程一边拥着她进屋一边说,“听说钟习禹的大军已经快到楚都城内了。这几日没有事,都不要出门。”媛湘的心,咚得一沉。杜锦程叹了一声:“说了让你放宽心,你每次听到这消息,整张脸都变了。”“我实在很担忧。”“傻丫头。”媛湘望着他,内心如猫爪在挠。钟习禹来了,舒定安夫妇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舒家的江山,竟是如此短命。他们不会等着钟习禹亲手来取他们的性命的,是不是?心乱之后,是荒凉。杜锦程望着她的眼睛:“钟习禹或许会来找我们。找我们都不要紧,但如今我们有旭儿。旭儿的身份他很容易猜到——”媛湘蓦然打断他的话,“他不会对旭儿怎么样的。他已经那么有能耐,能引着另外一个国家的士兵收复了国土!他还俱怕什么呢?尤其是旭儿还这样小。”杜锦程望着媛湘的眼睛,“你真的这样信任他吗?还是,你信任的是以前的他?”媛洒无言以对。钟习禹变了很多,她知道;他没有杀她动她分毫,那是从前对她还有一丝感情在。但就算如此,他也可以用匕首指着她的脖子……只要有一天她的存在对他是个威胁,他说不定也会杀了她。何况是旭儿?媛湘心凉如死水:“那要怎么办?”“让朵梅和忠叔他们先去滇河。而我们,等过一段时间风声平息了,等他坐稳了位子之后,再去。”杜锦程道,“虽然路途遥远,但好在官道并不是十分颠簸,我们走得慢一些,你和孩子应该也不会太受累。”媛湘依入他的怀抱,“还是你想得周全。”杜锦程苦笑一声。因为他是流落在外的血统纯正的南越皇族,所以他对旭儿的处境才如此了解吧?旭儿的未来,也有可能是他的曾经。媛湘轻轻地抚着他:“既然如此,等钟习禹进了城,就让朵梅带着旭儿走吧。”火光冲天。中楚城中,虽然灯如白昼,却安静得恍如死城。钟习禹的目光深沉。终于,他再次光明正大地回到了楚都,回到了皇城!打从凌峰城之后的进程,如此顺利,倒戈的将领并着军队一路送至京城,偶有发生一些誓死追随舒定安的人的战役,总是轻轻松松地就打了胜仗,将一地的杀戮血腥,抛在身后。打着中楚的旗号满城遍插,百姓缩在屋中不敢出来,而京城中一些识时务地,则连忙在皇城前跪成一排,还号称:恭迎太子回朝。早前干什么去了呢?钟习禹眼里一片阴鹜,唇角浮起嘲讽的笑。皇宫之中,静得如同死了一般。钟习禹喝问:“舒定安在何处?”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无一人敢答话。安静得可怕。半晌,才有个太监站出来:“回殿下,他们昨儿夜里就出了宫。听说,是去了旧的相府。”钟习禹眼里透出冷冷的杀意来,“派人去将他们拿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宫之中,无人不惶恐,无人不害怕钟习禹下令全部赐他们毒酒。钟习禹走在这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心情却像飘雪的冬季。他慢慢地走到景宁宫。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母后安寝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她长辞于世的地方?景宁宫里干净无尘,所有摆设、用品,皆不再是从前模样。想必舒定安的妻子入住之后,对这儿进行了大肆整改。他慢慢地走进去。地上跪了一屋子的宫女,皆都在瑟瑟发抖,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入目所及,没有一样是他熟悉的东西。他的心说不出的萧索,难言地疼痛。他走过熟悉的宫道,走向他的寝殿。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及至天亮时分,已经将皇宫内的事安排妥当。所有宫人查明身份,与舒家有一丁点关系的,赐毒酒;其余宫女,是去是留自定;朝中重臣,当初跟着舒定安叛变的,诛九族;摇摆不定地,暂且关押。外面有人匆匆来回:“相府碧水湖上找到舒氏夫妇尸体。”钟习禹的眼神比寒冰还冷,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选择自溺,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宫中事务整顿,大臣重新选过,而登基之日,就择在他回来的第九天。若娜穿着盛装而来,脸上,眼睛里,只要能传达她感情的任何一个地方地,都难掩兴奋。终于脱离公主的身份,当一个国母,她达成所望了,如何不欣喜?钟习禹睥睨着天下,心却更孤寂了。他是一国之君,哪怕身边绕着无数个人,他依然觉得孤寂。按照他与西秦的约定,收复中楚山河之后,若娜必须为后,并且,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若娜都是唯一的皇后,就算做了错事,也必须赦免她的罪。她的孩子,必须是将来的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如此这般,才能让两国的关系永远和平地延续下去。中楚刚刚回复名号,朝廷内外,事务繁多,每天都要到很迟他才能安歇。宫中宫人缺失了大半,便开始征选秀女,扩充后宫。偶然听到宫女说到“太子妃”的字眼,钟习禹蓦然怔忡了。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说要让媛湘给他当太子妃。哪怕,是因为要制约舒定安,但他也是极开心的。虽然她那时不怎么爱他,但他想,只要成亲,她会看到他待她的好,会终将感动并以心相许的。她想起她最初的不愿意,和那一夜来找她时娇憨的模样。她说,要出宫置办嫁妆。他是那么没有心机,完全不必思考就相信了她。苏媛湘,苏媛湘,我这跌宕的前半生,都是因为你。当母后说她对父皇下毒的时候,钟习禹没有急着去否认她的罪,而是从别人那里打听了很多她的身世。他不怨她,因为他们钟家确实也亏欠了她!令她从小就失去了温暖的家园,令她变成一个孤儿。他多么想她当了太子妃之后来弥补,让他们的恩怨消逝,让他们两不相欠。如果那一天,她没有纠缠着让他带她出宫,他或许现在已经不在了。他深深明白这一点。如果那一天,没有被杜锦程所救,也许他会死在刀剑之下。但他,终究没死。他不但没死,还拿回了他的天下!只是再听太子妃这个名称,就想起媛湘来。父皇之前给她订的太子妃是谁?他不记得了。他却只记得苏媛湘这么一个人。她却是一个对他没有心,没有情的人。他甩了甩头,仿佛这样能将她甩出脑海。他前往若娜的寝宫。皇后加冕的她,看起来也比从前的小女儿姿态多了几分端庄。她笑盈盈地朝钟习禹走来,“你来了。”大多时候,是若娜在说个不停,钟习禹偶尔回复她。若娜察觉到了,有一丝不悦:“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大概因为朝事太多,有点疲惫吧。”他虽然不喜欢若娜,但这个女人,终究是他能收复中楚最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所以,他会感恩,哪怕不爱她,这辈子也会如同与拓桑承诺的那般,给她最好的和宽容。钟习禹回了自己的寝宫。那么大的宫殿,将他的孤寂无限地放大了。望着宽阔的房间,他竟然有点不想走进去。他去了一个地方。那个书房,应该很久很久没有人进过了。竟然蒙了很厚的一层灰。想必是谁叮嘱交待过,不准宫人进来清洁吧?舒沁。当年,他当成兄弟一样的人。可是舒沁和他的父亲一起背叛了他。午夜梦回,他可有一丁点后悔?一丁点愧疚?兄弟情谊早已在三年前灰飞烟灭,可今夜,他莫名的有些想他。舒沁坐上太子之位,是什么感觉?他,坐得安稳么?书房里有很多字画。卷成一桶一桶放在角落里。用一个大大的画着山水画的瓷瓶子放着。已经落了不少的灰。舒沁的书画一向很好,钟习禹却没什么兴趣去打开来看。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卷画莫名地掉到了地上,钟习禹迟疑了会儿,将它捡起来,并且打开了画卷的活括。画卷在眼前展开,一直垂到地上。那是一个女子的画像。钟习禹的心,仿佛被什么蛰了一般,他迅速将画卷卷起,扔回了画筒中。大步离去。然而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将那卷画带回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