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斜斜洒下,丝丝霞彩倒映在湖水,一圈圈荡漾开去。面对如斯美景,小舟上的两人,却都没什么好心情。对岸的山影房屋,已经隐隐在望。晚风徐徐吹来,带着湖水特有的腥湿气息。轻不可察地,燕煌曦皱了皱眉。“奇怪。”殷玉瑶举眸朝前方看了看,也面露异色。“什么奇怪?”“鱼,银鱼……水里,好多银鱼……这个时候它们早该归巢了……”燕煌曦猛地坐直身体,冷厉眸光如利箭般射向湖水之中。无数的银鱼正飞速游动着,迅疾从船侧穿过。“改道。”燕煌曦面罩严霜,沉声下令道。“改道?为什么要改道?你不是要去郦州吗?”“别废话!立即改道!”“来不及了!”殷玉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已经过来了。”“该死!”燕煌曦咬牙,夺过她手中的木板,开始用力搅动湖水,小舟不再前行,但也不后退,而是在原地开始不停地打起转来。“你这样是不行的,”殷玉瑶却出奇镇定,“要避开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什么?”“泅水。”“泅水?”“跟着我。”不再多言,殷玉瑶抓起船板上的缆绳,扑通一声扎入水中,燕煌曦微微一愣,当即也跳了下去。进入水中的殷玉瑶,仿若一尾狡灵的银鱼,动作迅捷地游向前方,很快便拉开了与燕煌曦之间的距离。这个可恶的丫头!莫不是想逃?燕煌曦心中暗骂,强提着真气竭力追赶,无奈他身体尚未复原,又加之感染风寒,动作一点点迟缓,最后只能停滞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殷玉瑶游远。察觉到身后的异常,殷玉瑶凫出水面,朝后方看了看,见那个可恶的家伙被自己拉下一大截,心中顿时一阵畅快——叫你能,现在有苦头吃了吧?活该!掉转身形,她以更快的速度朝自己熟悉的水域游去。“嗖——”一支亮闪闪的东西忽地从后方射来,堪堪从她耳际擦过,殷玉瑶大惊失色,当即一个猛子沉入水中。更多的利箭袭来,湖面上炸开一朵朵水花。努力辨识着方向,殷玉瑶游向湖水更深处,心底却悄然掠过一丝隐忧——那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一团黑影正迅疾沉入湖底。真没用!殷玉瑶心中暗暗鄙视,人却折身游回,探手扯住燕煌曦的手臂,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揽着他的腰,急速朝前方游去。一支支冷箭连续不断地奔袭而至,惊起无数游鱼,清澄的湖水立时变得混沌起来。“快……要快……别让他们追上来……”燕煌曦张嘴,吃力地吐出一句话。殷玉瑶脚下不停踩水,瞄准前方一串交相连接的岛屿游过去。终于,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后方的箭雨,他们暂时安全了。选了一块较为平淡的地面,殷玉瑶吃力地爬上去,然后将燕煌曦拖出水面,扔在湿淋淋的水草丛中。接连吐出几口湖水,燕煌曦勉力坐起身体,向四周看去:“这……是哪里?”“连心岛。”殷玉瑶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边没好气地答道。“离郦州……多远?”“郦州?”殷玉瑶斜眼看他,“再往北游十里,就是福陵郡,你若想去郦州,只有——”“福陵郡?”燕煌曦一听,整张脸顿时阴沉下来——福陵乃是泰亲王的封地,泰亲王此人,向来阴狠狡诈,又善见风使舵,自己要是去了,多半也是着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喂,”旁边的殷玉瑶一边拎着衣服上的水,一边不满地瞅着他,“那些人暂时追不到这里来,要去哪里,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她嘟着嘴站起身,扭头便走。“你去哪里?”两颗石子“嗖”地从后方射来,打在她的脚弯处,殷玉瑶当即跪倒在地,双腿一阵酸麻,再也动弹不得。“喂!”殷玉瑶转头,怒视着面罩寒霜的男子,“我要去哪里,与你何干?”“你不能走!”男子冷冷打断她的话头,“送我去郦州,否则,你哪儿也去不了!”“你这个人,到底讲不讲理?”殷玉瑶双眼圆睁,忿忿地瞪着他,“从这里到郦州,隔着百余里水路,没有船,我怎么送你过去?”“我管不着!”男子满眼阴沉,一副强雄霸道的模样,“总而言之,三天内,必须送我去郦州,否则——”“好好好,”一见他又露出那种饿狼般的眼光,殷玉瑶只好高举双手表示妥协,“算我怕了你。”白了燕煌曦一眼,殷玉瑶再次转身,双手撑力,吃力地朝小岛的上方爬去。躺卧在地的燕煌曦眯眯眸,右指微弹,又是两粒石子弹出,殷玉瑶只觉双腿一松,顿时行动自如,立即轻快地跳起,几闪几闪间,便没了影儿。“这是什么?”看着殷玉瑶怀中抱着的物事,燕煌曦高高挑起眉头。“葫芦果。”殷玉瑶不屑睬他,将自己采摘回来的果子平放在草地上,解下绑在腰间的长绳,将那些圆圆的果子一个个串起来,牢牢绑好。燕煌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好半天才醒悟过来:“难道,你是想靠它们渡过这燕云湖?”“不然呢?”殷玉瑶斜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有翅膀,能背着你飞过去?”“……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好半天过去,燕煌曦才冷哼一声,抛出一句话来。“我可告诉你,”弄好一切之后,殷玉瑶直起身体,伸出右手食指,在燕煌曦眼前一晃,“只要一到郦州,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干系!从此以后,最好永远不要见面!”燕煌曦一怔,眸色顿时冷沉:“不知死活!你可知道我是谁?敢如何与本……说话?”“你是谁与我何干?”殷玉瑶撇唇,“就算你是大燕皇子,也得遵王法讲道理,像你这样蛮横霸道之人,谁见谁倒霉,谁见谁讨厌!”“你——”燕煌曦钢牙顿时咬紧,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我怎么了我?我字字在理句句是实,所以,这位大少爷,您最好一路顺风,早去早好!”“今日的话,你最好记得!”燕煌曦收起眸中怒色,神情重又冷然——自己此际重责在肩,万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平民丫头,丧失理智,耽误大局。想至此处,燕煌曦不再理睬殷玉瑶,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黯沉下来的夜空,翻身背对着殷玉瑶,开始阖眼小憩。——————————————————————————————————————夜色愈渐深浓。氤氲雾气弥漫开来。凉意丝丝入骨,疲倦不堪的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冷,好冷,真的好冷。睡梦中的燕煌曦下意识地寻找热源,不断朝靠在岩石上的少女靠拢。腰上传来的异样触感,让殷玉瑶猛然警醒,当下扬起手掌,照着那张脸抽将下去。“母后……我好冷啊母后……”耳际蓦然响起的喃喃低语,犹如一道霹雳,堪堪从头顶劈落,震得殷玉瑶无法动弹。母后?这样的称呼,对并非出身宫廷的她而言,相当地陌生,也相当的怪异,真正让她吃惊的,是他脸上此刻流露出的那种脆弱,那种深深的信任和依赖。于是,那只挥出的手,久久凝在半空,然后慢慢下滑,落到他的额头上。果不其然,又发烧了。烧得连东南西北,人在何处都分辨不清了。默默注视燕煌曦半晌,殷玉瑶无力地叹口气,轻轻掰开他固定在自己腰间的手,抽身而出,挖来两团潮湿的软混,糊在燕煌曦的额上,然后找了两块坚硬的石头,及一些干燥的苔藓,开始生火。直到纤细十指上布满水泡,一丝火星终于蹦起,落到堆起的苔藓上,微弱地燃烧起来。篝火的温暖渐渐驱散寒意,燕煌曦紧拧的眉头,缓缓松展开来……天,渐渐地亮了。尚未睁眼,燕煌曦便闻到了那股充盈在空气中的馥郁香味。忍不住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自从开始逃命以来,他几乎水米未曾沾牙,早已饿得一塌糊涂。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坐在火堆旁大嚼特嚼的殷玉瑶。满的馋涎欲滴,却不屑开口——要他堂堂皇子,向乡野村姑讨要吃食,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连咽几口唾沫后,燕煌曦强撑着身体站起,摇摇晃晃地朝湖水的方向走去。“你干什么?”殷玉瑶实在忍不住了,猛地跳起来,提高嗓音喊道。燕煌曦身形凝了凝,脚步不停,继续迈向前方。“喂!你会捉鱼吗?”殷玉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重新坐下,优哉游哉地继续吃鱼——好!你爱逞强,就让你逞个够!沿着湿滑的石臂,小心翼翼地下到浅滩上,燕煌曦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可他顾不得许多,几步扑到水泽边,凝神屏气,看准一条银鱼,便猛地沉身扑去。哗啦——一阵水花溅起。燕煌曦慢慢站直身子。两手空空。莫说银鱼,就连片鱼鳞都没有。暗自咬牙,他再度瞄准目标,又是一个虎扑。可是,足足折腾了近半个时辰,他仍旧一无所获。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滚灼,像是有无数只爪子,在不停地挠,挠,挠……酸涩的**不断涌出喉咙,又被他强咽回腹中,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连双腿,也开始不停地战栗起来。“喂,你不要再捉了!”殷玉瑶实在看不过去,从石坡上冲下,扶住他的胳膊,“上面还有很多烤鱼,我们分着吃,足够了!”“滚开!”燕煌曦重重一把将她推倒在水中,忽然仰天一声悲嚎,“嗷——!”殷玉瑶半伏在水中,蓦地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突然间暴怒无比的燕煌曦。“为什么?”踉踉跄跄地前行数步,冲着眼前那浩渺无边的湖波,燕煌曦积压的情绪如火山般迸发,“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母后?救不了父皇?救不了大燕?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为什么只能选择做一个懦弱的逃兵?为什么无法逆转乾坤?为什么只能任由窃国之辈为所欲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捋开额前被湖水浸湿的碎发,殷玉瑶慢慢站起,却久久地屏住呼吸——虽然,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清楚他是何身份,从何而来,可是此时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伤悲和痛苦,却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底,让她感同身受。“我教你捉鱼吧。”大着胆子,殷玉瑶走到燕煌曦身后,轻轻吐出一句话来。燕煌曦蓦地转头,血红双眼定定对上少女清盈盈的眸光。无惊,无惧,亦没有昨日的厌恶与疏冷。就那么坦诚地看着他;就那么温和地看着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说:“我教你捉鱼吧。”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动作熟练地探手入水,转瞬间捕获一条鲜活肥美的银鱼。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你来试试。”扬手将银鱼扔回岸上,少女转头,冲他微微地笑,灿烂容光,几乎盖过了身后的朝霞。如斯之美。如斯之纯。他仍旧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学着她的模样,探手入水,空手而回,再探手入水……终于,当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被他握在掌中时,一股强烈的,巨大的喜悦,也同时漫卷过他的胸膛。真好!真的很好!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原来沦落到如斯地步的他,还是有机会,为心中的希望扳回一成。一成。只要一成就好。他就可以凭着一线生机,赢回整个天下!对他而言,这比任何事都更重要!他不要做一个没用的皇子,他要做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一个叱咤风云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