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这里吧?”揉了揉酸胀的双腿,殷玉瑶慢慢直起身体——今儿一大早,她便借售卖莲子为名,急匆匆直奔郡城,沿街打听,好不容易找到坐落于城南的柳府,又藏在矮墙后观察了很久,确定无误,这才深吸一口气,从墙根儿走出。左右四望,再摸摸藏于怀中的物事,殷玉瑶鼓足胆量,慢步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拾级上阶,扣响铜环。朱漆大门“吱呀”隙开一溜小缝,内里露出一张枯瘦腊黄,小眉小眼的脸,阴阴地盯着殷玉瑶上下瞅了瞅:“什么事?”“那个大叔……我想打听下,柳侍郎柳大人……他……是不是住这里啊?”“柳大人?”门缝里传出一声轻哼,“凭你?也想见柳大人?”“大叔,麻烦你通传一下好吗?我有很急的事……”殷玉瑶着急地解释道。“砰——!”不等她把话说完,房门已经重重阖拢。“喂!大叔!大叔!”殷玉瑶抓住门环,用力再叩,然而大门之中,始终再无半丝动静。“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扭身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殷玉瑶的眉头高高皱起——怀中的那样东西,就像一团火般,时时刻刻烧灼着她的心。“小姑娘,”正在无可奈何间,头顶上方骤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线,“你为何,坐在此处?”殷玉瑶蓦地抬头,只见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衫,一脸温文的男子正长身而立,眼带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位先生,请问您是——”殷玉瑶赶紧站起身,做了个万福,侧身退到一旁。“哦,我跟此间主人有几分交情,故此前来拜访,敢问姑娘你——”“你是柳侍郎的朋友?”殷玉瑶顿时双眸大亮,“那太好了!请问你可不可以……带我进去?”“带你进去?”男子眸中惑色更浓,“你想见柳侍郎?”“是的,”殷玉瑶连连点头,“我听说,柳侍郎是从浩京回来的大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他请教。”男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倒也没多问,只一摆手道:“既如此,那你跟我来吧。”“多谢先生!”殷玉瑶弯腰行了个大礼,心头的重石顿时落地。和她一样,长衫男子也上前叩门,不多会儿,那三角眼的男子再次前来应门,只从门缝儿里匆匆瞥了一眼,刚要出声,却被长衫男子用眼色止住。随即,柳府正门大敞,长衫男子提步而入,殷玉瑶紧随其后。“老……郑老爷,您……请进请进……”三角眼男人忙忙地将长衫男子引入厅中,点头哈腰地奉上香茶,不时用眼角余光瞅瞅一脸茫然的殷玉瑶,满肚子疑问,却不敢开口。“下去吧。”被称为“郑老爷”的长衫男子一摆手,三角眼立即顺从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厅门,转身却掩嘴嘀咕一句:“什么时候换口味儿了?喜欢上乡野村姑?可真是怪哉!”花厅之中。“郑老爷”满眼含笑,目视着殷玉瑶:“姑娘有什么事,可否告诉老夫?”“这个……”殷玉瑶手捏衣角,双唇轻咬——事关重大,不见到正主,她怎能轻易开口?见她神情忸捏,“郑老爷”眼中快速掠过一丝暗光,和缓语气,再度开口道:“……姑娘路远迢迢前来求见柳侍郎,莫非是有什么冤情,想请柳大人做主?”“不,不不,”殷玉瑶摇头,“小女并无冤情……”“那是——有亲人在朝为官,想打听消息?”“不,也不是……”“哦——”“郑老爷”眸色转深,手中端着杯盏,慢慢地啜着茶,心中却开始不住地揣测——一个乡下丫头,既无冤情,也并非打探消息,却跑来这柳府做什么?“老爷!”就在厅中气氛一时僵滞之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道毕恭毕敬的声线,“门外有贵客到!”“嘟”地一声,“郑老爷”放下茶盏,淡扫殷玉瑶一眼:“你先在这里候着,老夫出去瞧瞧。”“是。”殷玉瑶点头答应,规规矩矩地站在椅侧,不敢轻动。“郑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朝外走,快到门口时,蓦地收住脚步,回头叮嘱道:“柳府地方大,规矩多,你在此静候就好,不要随便走动,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殷玉瑶再次重重点头,静默地目送“郑老爷”迈出高高的门槛,继续屏声静气地站立着,双耳却下意识地竖起,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千使大人大驾光临,寒舍真是篷壁生辉,里面请,里面请——”从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殷玉瑶的心弦蓦地绷紧——那不是,刚刚那个“郑老爷”吗?他姓郑,又自称是柳侍郎的朋友,来此间作客,为什么却以主人之礼迎宾?这——?殷玉瑶眉头高耸,不由轻悄悄地迈开脚步,靠向门边。几角褐色的衣衫从扶疏花木间闪过,映入殷玉瑶眸间。天哪!殷玉瑶浑身一震,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不是追杀燕煌曦的人吗?怎么会在此处出现?难道,难道那个什么柳侍郎,跟他们是一伙的?不及细思,殷玉瑶强捺胸中恐慌,急急地观察了一下花厅的布局,悄无声息地闪向侧门。出侧门沿回廊一路向后,连转几个拐角,幸好这府第占地极广,来往仆役又个个目不斜视,使得殷玉瑶轻松穿过外院,误打误撞间进了内院。挑了片浓密的竹林,殷玉瑶埋头闯了进去,脑子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幸好,幸好自己谨慎,没有说出圣旨的事,可是这圣旨放在自己身上,迟早是个祸事,也不知道那四皇子燕煌曦现在何处?有没有发现圣旨不见了?会不会回来找寻?如今看来,只有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将圣旨藏起,以后再作计较。主意拿定,殷玉瑶立即开始四下找寻出口,然而,无论她怎么走来走去,却始终被困在竹林之中,怎么也出不去。“千使大人,这‘九绝林’是我府中最隐秘之处,府中人等皆不敢擅入,有什么话,您尽管示下。”密密竹影间,忽然传来清晰的话语声。殷玉瑶浑身一凛,顿时停下脚步,火速闪到一块两人高的大石后,藏了起来。“十日前,四皇子燕煌曦曾在奉阳郡出现,此事你可知晓?”“什么?四皇子燕煌曦?他——他不是一直身居京城吗?”“柳闻君,今日之言,本千使只说一遍,你要牢牢地听清听明——四皇子燕煌曦,毒杀亲父,残害手足,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现已逃往郦州大营,只待新帝登基,便即通告天下,缉拿此十恶不赦之徒,凡我大燕子民,擒燕煌曦者,赏黄金五万两,官拜二品,杀燕煌曦者,赏黄金十万两,出将入相,位比王侯……不过——”“不过什么?”“不过贵妃娘娘听闻,前日燕煌曦打奉阳郡中过,你非但不加阻拦,反而大开方便之门,贵妃震怒异常,谕令我即刻前来查问,若情况属实——”“冤枉啊!千使大人!下官实在是冤枉!燕煌曦穿州过郡之事,下官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发兵拦截?”“真的不知?”“确实不知!”“那好,”高千使的声音愈发阴戾,“九州侯英明,料定那燕煌曦必定逃往郦州西南军大营,寻求铁黎的援助,若铁黎起兵返京,必经过奉阳郡,九州侯命你,立即前往郡府,严令郡守及奉阳郡周边驻军,集结待命,准备出师讨逆!”“千使大人!”柳侍郎闻言大惊,“这——”“怎么?你不同意?”“下官不敢!只是,没有兵部的行文,下官如何能够——”“柳闻君!九州侯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奉阳郡守和涔州司马,均是你的门生,又向来忠心于你,你的话,他们岂会不听?”“是是是。”柳闻君不敢再多言,只得连声应承下来。殷玉瑶浑身冷汗淋漓,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误入这竹林,竟会听到如斯多的朝廷机密——四皇子毒杀亲父,残害兄弟?这,这是真的吗?为何与市井传闻相差如此之大?不对啊,如果他真是如此禽兽不如之人,当今皇上又怎会传旨,禅位于他?难道是被燕煌曦威逼所致?那么这道圣旨,自己该交给谁?又能交给谁?殷玉瑶惶惑了,深深地惶惑了。“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母后?救不了父皇?救不了大燕?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为什么只能做一个懦弱的逃兵?为什么无法逆转乾坤?为什么只能任由窃国之辈为所欲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蓦然地,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她脑海里炸响。连心岛畔,那个满眼伤痛的少年,对着碧湖苍天,喊出压抑在心中的话——那时,她尚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没有任何欺骗她的理由,他的无奈,他的悲伤,是那么真切,真切得让她无法生出任何一丝怀疑。相对于燕煌曦,这个自称“郑老爷”实则“柳侍郎”的人,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褐衣人,更显得可疑。虽然在最后的最后,燕煌曦选择杀她,可她却宁愿相信他,也不愿相信这个假作和善的柳侍郎。忠奸善恶,有时候,并没有分明的界限,而殷玉瑶更多凭借的,却是那股发自内心的直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直觉。就比如她和燕煌曦。明明是初次相遇,明明相识的情形是那么地复杂,明明他的言语行止,都让她厌恶。但,却不能覆灭那份不知何时滋生出的信任。她信他并非天生是一个恶人;她信他的心中始终存着一丝仁慈,一丝不忍;她信他的清白他的无辜他的有苦难言。她都相信,毫无来由地相信。所以,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后,她已经决定,她要帮他。要帮那个对着浩渺水天痛声大喊的男子;要帮他完成心中的梦想,要帮他踏平所有的苦难……很久以后,回想起自己在“九绝林”中做出的这个莫明其妙的决定,殷玉瑶也不禁暗暗苦笑——或许,或许她是前世欠了他,所以注定今生要以命偿还。亦或者,是他欠了她,所以,即便一个高如九天曜日,一个低若深谷幽泉,依然要以,这样兵荒马乱的方式,相见,相识,相遇,相恨,相怨,相爱,以至最后的,两相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