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缈思绪拉回,重新落回现实。外面的话语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只余满耳风拂竹叶的碎响。殷玉瑶仍然不敢轻动,因为她无法确定,柳侍郎和那个什么千使已经离去。游移的目光从一杆杆挺直的翠竹上划过,殷玉瑶的眉头,深深蹙紧——纵是再没见识,她也已经机敏地发现,这竹林不对。否则,她方才也不会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出路。若一直被困在这里,她该如何脱身?还有这怀中圣旨……是的,最最重要的,便是这道圣旨。只可叹自己不懂时事,贸贸然闯进这虎穴龙潭,现在纵使想要离开,恐怕也难了。怎么办?怎么办?殷玉瑶额上浸出颗颗冷汗。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愈发静寂,就连风,似乎也凝滞不动了。挪动着酸麻的双腿,殷玉瑶慢慢探出半个身体,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抽身而出,迈着趔趄的步子奔进竹林更幽深处——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将圣旨好好地藏起来,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子,前方赫然现出一间黑黢黢的屋子,方形的窗孔内,透出一丝昏惨惨的光。殷玉瑶停住脚步,默然看视半晌后,身形微动,慢慢地朝屋门处摸去。轻轻踩下的脚掌,似是触到一个圆圆的,卵石状物,接着,地底倏地传出一阵异响,微微隆起的土层,忽然朝两旁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洞。“啊——”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喊,殷玉瑶整个身子坠入无边的黑暗……“哗——”一盆冷水兜头浇到脸上,殷玉瑶猛地打个寒颤,缓缓睁开双眸,但见两盏昏暗的油灯下,白日里见过的长袍男子端然而坐,正冷冷地看着他,旁边伺立着面目可憎的三角眼。“你,到底是谁?”长袍男子神情悠闲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声音清淡地开口。“我……”殷玉瑶目光微闪,忽然身体前倾,扑倒在地,几步跪爬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裤腿,哀声连连,“小女子有眼无珠,不识大人真容,还请大人饶恕……”柳闻君重重地“嗯”了一声,高高皱起眉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我家有幼弟,今年已有十四,想荐往军营效力,却苦无门路,听说大人曾在兵部为官,故而小女子大胆,前来相求……”“只是这样?”柳闻君面无表情,神色冷然。殷玉瑶哭得愈发厉害,不住地淌眼抹泪:“小女父亲早逝,母亲病弱,家中生计艰难,不得以出此下策……实指望能有口饭吃,让老母得以安享晚年……还望大人成全!”“那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姓——殷,名玉瑶,家住燕云湖畔,莲香村。”殷玉瑶咬牙,据实相告。“你弟弟,叫什么名字?”“殷玉琛。”“哦。”柳闻君点点头,冲三角眼使了个眼色,三角眼立即退了出去。“小姑娘,起来吧。”柳闻君不愠不火,满脸温文,似乎很好说话的模样。殷玉瑶叩了个头,站起身来,怯怯地看着柳闻君:“大人……请问小女子,可以回家了么?”“我已让张管事去取笔墨纸砚,待老夫修书一封与你,你回家后,即可领你弟弟前往郡府府衙,做一名府兵。”“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殷玉瑶再次跪倒,连连叩头,满脸的感激不尽。不多时,那三角眼张管事果然返回,手中拿着笔墨纸砚,齐齐整整地放到桌上,同时暗暗朝柳闻君点了点头。柳闻君眸中阴云顿霁,提笔蘸墨,很快写就一封短柬,用信封封了,递给殷玉瑶:“去吧。”“跟我来。”张管事尖着嗓音吐出三个字,领着殷玉瑶出了屋子,沿着长长的回廊一直向外,不多时便行至一扇小小的角门处。“回莲香村的路,你自己还认得吧?”“认得。”殷玉瑶连连点头。“那——走吧。记住了,下不为例!”“是,是!”殷玉瑶满眼喜出望外,忙忙地答应着,闪身而出,待角门一关上,便朝着城门的方匆匆奔去。已是辰时。天边曙光渐浓。殷玉瑶匆匆地跑着,她现在满心想的,就是赶快回到家中,安排母亲和弟弟离开——圣旨的事,可大可小,终有一天,会被捅出来的,她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连累家人,绝对不能!刚刚开启的城门里,几匹奔马飞驰而入,马上人个个一身褐衣,腰悬刀剑,面色森寒。殷玉瑶避之不及,恰恰地,与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匆匆自马旁擦过,迅疾奔进清晨弥漫的雾气之中。为首的褐衣人忽地勒住马缰,回头朝殷玉瑶消失之处望去,眸底迅疾掠过一丝戾光——“高千使?千使大人?”一众下属见他停下,也纷纷止步,眼带疑惑地看向他。高千使身形不动,忽然低喝一声,打马重新朝城门外奔去——那个小丫头,如果他没有记错,她应该,就是燕云湖上,和燕煌曦一起驾船逃逸的村姑!当日他一心急着追杀燕煌曦,倒把这丫头给抛了脑后,此时愈想,愈是可疑!“站住!”跑出城门不到半里地,后方猛可里传来一声爆喝。殷玉瑶猛然一震,停下脚步,稳住身形,慢慢地转回头,抬起清冷安静的双眸,看向那打马追来的褐衣人。水灵灵的眸子,没有闪避,没有畏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高之锐不由皱了皱眉头——他身为禁军千使,职位仅次于统领夏明风,心性却比夏明风沉稳内敛,也更加阴险狠毒。这些年来,身处宫中高位的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杀戮,双手沾满鲜血,饶是他熟悉的手下,也常常被他浑身的冷寒之气迫得簌簌发抖,可是眼前这女子,竟然敢这样直视着他,似乎……浑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认识这个人吗?”打马走到殷玉瑶跟前,高之锐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一幅肖像画,在手中抖开,双眸紧紧眯起,凝视着殷玉瑶的面色。“认识。”再次出乎他意料,殷玉瑶竟干脆利落地承认了。高之锐眸光顿寒,嗓音冷沉三分:“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殷玉瑶的回话,仍旧干脆利落。高之锐却倒噎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回过神:“十日前,可曾去过燕云湖?”“去过。”“和谁在一起?”“我自己一个人。”“嗯?”高之锐手中马鞭一抖,已然缠住殷玉瑶的喉咙,硬生生将她拽到马旁,“一个人?”“是,一个人,”殷玉瑶仍然全无惧色,“半途中上来了个坏蛋,抢了我的船,还要杀我。”“哦?”高之锐眸光一闪,手中马鞭微松,“后来呢?”“有很多人追上来,拿箭射他,我们一起跳进湖中,分散了。”“就这样?”“就这样。”“好吧,”高之锐一抖手,收回马鞭,满眸冷然地盯着殷玉瑶,沉声警告道,“最好是这样,若不然,我会把你剁碎了抛进燕云湖中喂鱼!”殷玉瑶没有接话,神色极为平静地迎视着高之锐的目光:“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滚!”高之锐寒声吐出一个字,再次调转马头,疾驰而去。静立在原地的殷玉瑶,轻轻眯了眯双眸,旋即转身,飞快地闪进野草丛生的小径里……燕云湖畔。莲香村。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半掩的柴扉忽然被人重重推开,一道轻捷的人影飞快闪进,奔入屋内。“阿琛,赶快收拾东西!”趴在桌边剥莲子的男孩儿高高跳起:“阿姐,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别问了,听阿姐的话,快一点!”“阿瑶啊,”门帘掀动,面色灰白,一身布衣的妇人拄着拐杖走出,“出什么事儿了?”“娘,”殷玉瑶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迎上去,扶着妇人在床边坐下,“莲香村不能呆了,我们得马上离开。”“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妇人一把拉住殷玉瑶的胳膊,“阿瑶,是不是你在外面闯什么祸了?”殷玉瑶心中发急:“娘,您就别多问了,等上了路,我再细细告诉您。”“好,”妇人倒也爽利,拍拍殷玉瑶的手背,“娘不问,什么都不问,只是娘这个样子,还能去哪儿?要走,你就带着阿琛走吧。”“娘,”殷玉瑶大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答应过爹爹,一定要好好地照看您,怎么能抛下您不管呢?”“阿瑶,你听娘说,”妇人轻轻摇头,“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就算强撑着跟你们上路,也熬不了多久,反而会成为你们的负赘,殷家只有玉琛这么一根独苗,不能有任何闪失,你就听娘的话,带着阿琛上路吧,别管娘了……”“娘!”殷玉瑶顿时红了双眼——都是她不好,如果不拾起那样东西,如果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她就依然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水村少女,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也不必带着家人踏上天涯流亡的路途。不过,据高千使和柳侍郎的密谈揣测,只怕再过不久,整个奉阳郡也将燃起滔天战火,到那时,莲香村还能不能保持一贯的安祥宁和,也是个未知数,不如早早离开的好,只是,娘亲如此固执,自己该如何说服她呢?拉着年幼的弟弟,殷玉瑶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潮湿的地板上:“娘,实话告诉您吧,朝中生乱,皇上……已经驾崩,只怕这奉阳郡,不久就会变成战场,倘若您不走,我和弟弟也不会离开,是生是死,就让上天决断吧!”“你说什么?”端坐于**的妇人蓦然变色,猛地站起,拐杖重重一点,发出铿锵的声响,“阿瑶,你再说一次!”“娘,爹爹临终之前,曾有家训,凡殷家子孙,绝不再过问国事,亦不可入朝为官,女儿纵然听到些消息,也不便妄言,只求娘亲听女儿一言,赶紧离开吧!”满屋寂然,唯有尚不更事的殷玉琛,一双黑眸不停地眨呀眨,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看看娘亲。终于,妇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衰颓:“罢了罢了,好不容易安生了十几年,不曾想终还是躲不过这一天,走吧,走吧。”“那好,”见娘亲应承,殷玉瑶蓦地起身,“我这就去借船,走水路西下。”“西下?是去郦州?”“嗯。”殷玉瑶重重点头——当日燕云湖上,燕煌曦口口声声,心心念念地,便是要去郦州,她隐约也曾听人提及,西南军统帅铁黎,与四皇子的生母,当朝皇后铁红霓关系匪浅,希望此去郦州,能够尽快找到燕煌曦,将圣旨的下落告诉他,了结这一桩公案,然后,她可以带着母亲和弟弟,再寻一处避世之所,安静地过他们的日子。殷玉瑶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是,世事如棋,世事如局,又岂是她能够预料和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