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仔细瞅瞅那远去的搬运工,分明是铁黎手下参将孟沧澜改扮,看起来,燕煌曦和铁黎,都对以后的作战计划有了充分的准备,只是,为什么自打进入青芫郡地界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傻傻的?也是为了做戏?殷玉瑶心里揣测着,却无头无绪,只得埋头配合燕煌曦的“表演”,佯作不知道身边的暗涌。于是整个杂乱的内院,仍旧保持着表面的平和,仿佛这儿,真真正正只是个车行,打开了门做生意,迎送四方客人,南来北往……“你不动手?”高之锐右手五指轻轻击打着桌面,直视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唇形微启。“动手?”韩之越从袖中抽出把扇子,“哗”地抖开,拿在手里轻轻摇动着,“你看那儿——”高之锐侧头看去,只见八名紫衣人正缓慢走进院中,两两分散开来,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慢慢地朝还在埋头扒饭的布衣男子包抄过去。“跳梁小丑,何足惧哉?”高之锐冷哂。“再看——”继八名紫衣人之后,八名青衣人、八名红衣人、八名白衣人,纷迭而入。一时间,原来还算宽敞的内院,顿时变得逼仄起来,好似无数颜色妍丽的花朵相继开放,也好似突兀地飞来一群群缤纷的蝴蝶。高之锐的脸色迅速黯沉下去——倘若只是一方两方的势力,他或可斗上一斗,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他纵然真想动手,也是有心无力。“有趣。”身旁的韩之越却满眼兴味,抬手摸了摸下巴,“这西南十六州的戏,果然是越唱越热闹了,只是不知,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幕后推手呢?”满院的低气压中,一直埋头扒饭的布衣男子,忽然直楞楞地站起身来,踢开凳子便朝外走。“啪——”一个荷包突然从他怀中落下,掉在石青色地面上。男子恍然不觉,仍旧朝前走,桌边的少女赶紧着起身,拾起荷包:“……煌……公子,东西掉了。”男子呆呆回头,看着殷玉瑶傻傻一笑,折身走回,伸手将荷包接了过去,手腕却轻轻一抖,荷包开口处向下,装在其内的物事掉出。莹白的光,很轻浅地在空中一闪,然后被路过的一名车夫抄在手里,面无表情地递回给男子:“大爷,给您。”所有的一切,发生得极迅速,也极自然。那一瞬即没的白光,看在普通人眼里,毫无意义,但对于经过长期训练的高手而言,却已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不管是紫的白的黄的青的,同一时间,几乎都变了脸色。韩之越眸中的笑,却愈发浓烈。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今日的压轴大戏。好个智虑精纯的燕煌曦,竟然想到这火中取栗,险地求生的高招,只是他这招,是不是走得太险了点?“那是什么东西?”高之锐显然也看清了那道白光的实质内容,却并不明白它的意义所在,当下冷声问道。“莲晷。”“莲晷?”一言入耳,高之锐差点失却自持,当场跳起,“就是那传说中,能开启神秘王国的莲晷?”“不错。”韩之越眸中光华烨烨,“想不到,诸国权贵寻找多年的稀世奇珍,竟会落到他的手里。”“可是,”高之锐眼里的异彩却转瞬即逝,“光有莲晷,没有五名莲花圣女,也毫无用处啊。”“想不到,”韩之越闻言,看向高之锐的目光却深了几分,“高千使的见识,竟如此广博。”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高之锐赶紧转换话题:“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听那些老宫人隐约提过一两句而已。韩之越心中冷笑,却也不揭破他,转头继续专心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公子,”殷玉瑶一步上前,紧紧捂住布衣男子的手,“这是我爹爹留下的唯一遗物,你可要保管好,千万别弄丢了。”“好,好。”布衣男子傻傻地笑着,随意将荷包塞进怀中,拉起少女的手,大步朝外走,很快踏进第一层紫衣人的包围圈中。“你们干嘛挡我的路?”布衣男子双眉微皱,略带不满地看着最前面的紫衣人。“留下怀中物事,你走。”“你们,是想要这个?”没有丝毫犹豫,布衣男子掏出怀中之物,一把递了过去:“给你们好了。”紫衣人却是一怔,身形微动,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方才飞快地抄过布衣男子递过来的荷包,不等他展开细看,后方青、红、白三批人同时发动阵势,抢攻而至,整个内院中顿时一片刀光剑影,衣袂飞扬。“好玩!真好玩!”布衣男子拍着手掌,嘻嘻直笑。“公子!”少女满脸嗔色,“你怎么真把荷包给他们了?”“不就是一个荷包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街上有的是,我买一大堆送你,好不好?”“你——”少女又气又恼,刚要发作,旁边走过来两个高大的车夫,粗声粗气地道:“公子,小姐,货物已经全部装车,请上路吧。”“走啦走啦,不陪你们玩了!”布衣男子拍着手掌又跳又叫,两名车夫不由分说地架起他,急速朝侧门的方向而去。“想走?!”高之锐眸中冷芒暴涨,身形腾起,欲扑向那布衣男子,不想刚跃上半空,无数股强大的气压从旁边袭来,硬生生地将他迫回原地——想那八名紫衣人、八名青衣人、八名红衣人、八名白衣人,均是一流的高手,单独某一个或许不如他,但这么多人混战在一起,却足以封锁他的去路。“燕煌曦!”高之锐钢牙紧咬,眼内几乎溅出血来,却只能看着那布衣男子,完好无损地离去……寒星闪烁。冷月如钩。即使是深夜时分,大地上的一切,仍旧清晰可见。满载货物的车队,朝着郦州的方向,缓缓前行。队伍正中的马车里,燕煌曦半倚着车壁,正酣然沉眠。“煌曦,”殷玉瑶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醒醒啊煌曦,你到底把玉镯藏哪儿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把它交给那些人的……你说话啊,你干嘛不说话?”“殷姑娘,”孟沧澜低细的嗓音从车外传来,“公子累了,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等回到大营再说。”抿抿唇,殷玉瑶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手,将微涩的双眸侧向另一旁的车窗。微凉的夜风从窗中透进,轻轻拂动着她额前的碎发。“有埋伏!”车队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锐喊,随之响起阵阵辕马的嘶鸣。“煌曦!快醒醒煌曦!”殷玉瑶蓦地惊跳起来,抓住燕煌曦的肩膀猛力摇晃,然而,他却仿佛被梦魇困住一般,始终没能醒来。“殷姑娘,快带上殿下,跟我们走!”车门猛地被人拉开,孟沧澜满脸焦急地探进头,大声吼道。不及细思,殷玉瑶伸臂扶起燕煌曦,匆匆下了马车,跟在孟沧澜身后便是一阵狂奔。直到冲上高高的山坡,殷玉瑶方停下脚步,稳稳扶住身旁依然熟睡的燕煌曦。站立在山巅上,俯身向下望去,但见那笔直的黄沙大道上,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一车车的货物,悉数化成了飞烟。险!真是好险!倘若他们晚走一步,此刻只怕已经葬身火海。“孟参将,四皇子他这是怎么了?”满眼忧色地看了看伏在肩上的男子,殷玉瑶望向默立在旁的孟沧澜。“皇子他……”孟沧澜却欲言又止。“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殷玉瑶连声催促道。孟沧澜满脸为难,好半天才嚅嚅开口:“其实,皇子他,中了九州侯的毒针……”“毒针?什么毒针?”殷玉瑶整颗心忽悠悠往下猛沉,“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怎么没告诉我?”“皇子他……大概是怕你担心吧,不过殷姑娘,你也不必着急,这毒并不致命,只是时而有些神智不清,时而有些嗜睡罢了……”“神智不清?嗜睡?”殷玉瑶瞠大双眼,“这还不严重?你们怎么不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瞧?”孟沧澜面露苦笑:“九州侯‘夺魂针’之毒,天下间根本无人可解……殷姑娘,你——”殷玉瑶闻言,神色大变:“你说什么?不能解?怎么会,怎么会?”“你想解他身上的毒?”冷凉夜风中,一个冰凝的声音,陡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殷玉瑶、孟沧澜,连同数十名车夫打扮的兵士一起,倏地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但见一排排层层叠叠的黑衣人,正无比迅疾地朝他们包围过来,立于正中的那个人,蟒袍玉绶,金冠巍巍,眉宇之间,一派冷鹜肃杀。殷玉瑶下意识地抓紧燕煌曦的手臂,往后退去。那人鹰一般的目光,紧紧地攫着她,转瞬间已然欺至殷玉瑶眼前,铁臂一钩,便将她整个儿地提了起来。白色衣衫撕裂,化成一只只纷飞的蝴蝶,被夜风吹向四面八方。玉洁左肩上,一朵若隐若现的玉色莲花,在蟒袍男子眼中激起点点腥红——“哈哈哈,莲晷,莲花圣女,我北宫弦终于得到了!”挥手一掌,击中燕煌曦的胸膛,将那飞出的荷包抄在手中,九州侯如一只凶猛的鹰,提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殷玉瑶,朝着遥遥天际飞去……旋即,围在山巅上的黑衣人,也如潮水般退去,很快,空荡荡的山头上,只剩下那从火中逃生的数十名车夫。“殿下……”孟沧澜倾身上前,伸手去被被九州侯推倒在地的男子。那方才还双眸紧闭的男子,却忽地睁开了眼。冷洌目光犀利如剑,刺得孟沧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伸出的手臂,也僵滞地凝在空中。慢慢地,燕煌曦站起了身。脸上的神情,渐渐由麻木,而变得空旷,苍凉,变得绝望。他不知道,会这么地痛,痛得他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心口像被掏出一个大洞,淋漓鲜血汩汩地流——胸前的衣衫上,余温犹存,她的笑,她的娇嗔,她的绮柔,她的惊痛,历历在目,可是他——却亲手将她推进万劫不复之地!九州侯扑过来的刹那,他也曾有过犹豫,有过动摇,有过放弃一切,带她离开的冲动。可他终是将那丝犹豫动摇冲动给强压了下去,选择了精心构想的计划。远在甘陵行宫中,他第一次得知九州侯想要的,并非是赫赫皇权,而是“它”时,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用莲晷,用莲花圣女,转移九州侯所有的注意力,同时,也让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势力,将矛头转向九州侯。一举数得。只有这样,他才能抽出身,全力以赴,对付韩之越,对付燕煌暄,对付韩贵妃,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线取胜之机。这,也是他千叮万嘱,要铁黎留下殷玉瑶的原因之一。他要她。以完成他的复位大业。他也要她。身后惊天的绝秘。他更要她。牵制所有一切她可以牵制的因素。殷玉瑶,这就是我爱你的理由。这就是我对你温柔的良苦用心。“哈哈哈哈——”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身苍凉的男子,忽然纵声大笑,只是那眼角的泪光,却出卖了心中无边无际的痛楚与悲伤……从此以后,再不会相见了吧?那个直到现在仍旧满心懵懂的少女;从此以后,真的是伊人陌路了吧?那些温存,那些生死与共的片段,一点点化作长长的荆棘,一根一根,插进他心脏的位置,再也无法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