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曦……解药……快……”苍白双唇不断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声音。刻骨的寒意一阵阵漫过她的身体,几乎冻结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可脑海一直有个念头。很清晰的念头——他,中了九州侯的夺魂针;他,很需要解药;他要挥师东上,夺回皇权帝位,夺回属于他的江山,他的世界;他要战胜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克服道道难关。“……煌曦……煌曦……”她反反复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任藉这两个刻在心间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凝聚起身体里的勇气,告诉自己——活下去,殷玉瑶,你要活下去!你要活着回到他身边,把解药交给他!煌曦他需要你,所以,你不能死!不能死!寒冷的冰池旁,一道冷凝的黑影沉默地站立着,静静注视着横卧于冰水中的女子。皮肉已经冻得开裂,渗出的血水在身体表面结成薄薄红霜。即便如此,还是未能摧毁她的神志。也入不了她的心。这个女人的心,仿佛已经被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所主宰,即使他已经将御魂功发挥到十成,还是没有办法,窥探出藏于她心中的秘密。慢慢地,九州侯抬起了手——他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心中有的,只有目的,为此他不择手段——勾引皇帝的妃子,玩弄权术于股掌,独霸兵权,甚至颠覆王朝,他什么都做了,怎会对一个小小的女子心慈手软?“侯爷,有何吩咐?”一个全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子走上前来。“取雪鹰来。”“雪鹰?”男子一怔,“侯爷你是想?”“啪——!”回答他的,是一记狠厉的耳光。男子丝毫不敢反抗,当即转而去,片刻提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走回来。“打他它。”九州侯再次下令。黑衣男子的两腿不由一哆嗦,沉默地放下鸟笼,颤抖着双手打开鸟笼。“呖——!”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叫,铁笼中猛然飞出一只全身雪白的大鸟,金色眼瞳中凶光霍霍。“去——!”九州侯一摆手,大鸟羽翅一展,直扑向水中的殷玉瑶。但听得“嘶啦”一声响,少女胳膊上一块已经冻结的肉被硬生生撕裂开来。大鸟头部一低,铁喙长口,一口将那块肉吞进腹中,再次扑向冰池——在这禽鸟眼中,没有活人,只有鲜美可口的食物。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殷玉瑶浑身上下已经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若非因为冰冻的关系,她即使没有血尽而亡,也早已活活痛死。围守在池边的其余数十名黑衣人,都忍不住悄悄侧开了头——这样血腥的场面,即使身经严酷训练的他们,也不忍目睹。唯有一身铁冷的九州侯,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殷玉瑶的动静。他在等。等她的意志被彻底摧毁。唯有如此,他才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莲花圣女,到底跟那个传说中的绝秘组织,有没有关系。他所关心,只有这个。至于其他的一切,不管是万里锦绣河山还是万千生灵涂炭,他全然不放在眼里。“……煌曦……”淡淡的幽蓝光泽中,少女恬恬地笑了——她看到那个逆光而来的男子,微笑着向她走来,眸中有她所不熟悉的,却极度向往的宠溺柔情。那是她的煌曦。是她深深爱恋的煌曦。是她拼却了性命想保护的人。他……他来找她了……“该死的!”九州侯忍不住一声低咒——想他纵横杀场战场宦海数十年,对付过不计其数钢筋铁骨的硬汉,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对一个柔弱女子无计可施。“取石火来!”九州侯再次下令。所有黑衣人的脸,唰地白了,如果不是因为面覆黑巾,他们大概可以看见彼此那震骇不已的脸色。两名黑衣人悄然离去,不多时,捧着两个铁桶走回。“倒进去。”九州侯冷声下令。桶盖揭开,黑色的**慢慢倾入池中,缓缓流溢开去,渐渐覆满整个池面。九州侯指尖一弹,一簇细小的火花飞出,落到那铺满黑色**的水面上,轰然炸开,卷起大朵橙色的花朵。很璀璨的花朵。“啊——”随着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殷玉瑶睁开了眼。迷蒙而痛楚的目光,看向漫天熊熊燃烧的烈焰——没有煌曦。原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梦幻虚影,她的煌曦,根本不存在。冰池四周的气温不断升高,皮肉烧焦的味道愈发浓郁,那从全身各处传来的剧烈痛感,让殷玉瑶在晕厥与清醒的边缘不断徘徊。“嗡嗡——”“滋啦”燃烧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嗡嗡嗡——”怪声越来越大,渐渐覆盖了其它的声音。“野蜂?”一名黑衣人诧声叫道,“这儿怎么会有野蜂?”野蜂越来越多,大有群情汹涌之势,浩浩荡荡成群结队,从各个缝隙里钻出,恶狠狠地扑向每一个黑衣人,死命叮咬。洞窟里顿时混乱起来,黑衣人虽不敢叫喊,但各个拔出刀剑,挥舞着斩向野蜂,奈何野蜂数目太多,一时竟杀之不尽,反而越来越密集……冷夜如磐。原野空寂。燕煌曦慢慢俯下身子,手,紧紧捂住心脏的位置。痛,刺骨恸魂。似乎是夺魂针的毒性再次发作,又似乎不是。天禅功已经发挥到十成十,再撑下去,他定会身受重伤。可是他不想停。要召集如此多的野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半点关于她的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亦不知道她被九州侯带往何处。更不清楚九州侯会以什么样的手段对待她。他只是怕,只是恐惧,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四肢发寒。但他无力挽回。无力挽回已成定局的事实。他亲手铸就的事实。所以,他才会发了疯似的离开营地,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地方,召回飞向各地的蜂军,让它们在本不该活动的夜晚,继续飞行,只是为了,为了寻找她的踪迹,为了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是不是已经在无边的绝望中选择放弃。噗——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洒落于漫漫尘埃。苍凉月光投下,落在男子轮廓分明的容颜上。映照出满脸泪光。“你这又是何苦?”一声冷谑的嘲讽淡淡从身后传来。“既然早作了选择,又何必在这里要死要活?”慢慢地,燕煌曦转过头,对上那人霜冷的目光。苦苦一笑,他微微抬起下颔:“求你一件事。”“求我?”那人眸中微微掠过一丝诧色,“燕煌曦,你有没有看清楚,我是谁?”“……清楚,非常清楚,”燕煌曦凉凉地笑,“可是现在,除了求你,我还能求谁呢?”“你果真要求我?”那人低沉了嗓音,面色更冷。“是。”燕煌曦果决地答。“求我做什么?”“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哈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似乎乐到极点,“燕煌曦,从七年前到现在,你我大小近百战,每一次你都输,可是,哪怕我用剑指着你的胸膛,你都从来没有求过我,现在,你求我……哈哈哈哈,你竟然求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铁锈的味道在齿间弥漫,燕煌曦静静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任由萧索的风,带起他墨黑的发,在幽深双瞳前不断地晃动着,晃动着……“我——求——你——”双膝一曲,他向来只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还有外祖父铁黎的膝盖,慢慢朝对面那个黑衣男子跪倒——落宏天怔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初衷。他是要杀他的。他们是敌人。从一开始就是。七年了。燕煌曦一直不是他的对手。但这并不意味,他可以永远赢他。燕煌曦的威胁力,他一直很清楚,非常地清楚。上次在荒原上之所以放过,那是雇主的命令,说殷玉瑶身上藏着惊天的秘密,让他暂且任其离去。却并不意味着,他会真的放过他。“好,”良久,落宏天终于缓缓开口,嗓音寒凉彻骨,“我救她,你死。”浑身一震,燕煌曦慢慢地,慢慢地站直身体,脸上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殆尽,只余平静:“好。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落宏天唇边再次浮起嘲讽的笑,“燕煌曦,你当我是谁?讨价还价?”“我不讨价还价,我只是——”燕煌曦闭闭眼,“一个约定。”“什么约定?”“一年。你给我一年时间,让我杀了燕煌暄,夺回帝位。”“然后呢?”“然后我会将皇位交给弟弟,亲自去雪寰山……到那时,我的命,便是你的,彻彻底底是你的……”落宏天一声冷哼:“交给你弟弟?燕煌曦,你当我是傻子?你哪有如此本事的弟弟?接得过如此重担?”“那么——我会在皇室宗亲中,择定一合适之人,然后将大燕的万里河山,托付给铁黎。”落宏天沉默了。他终于完全相信,燕煌曦字字诚意。不含丝毫欺骗。旷野的风,冷冷从他们之间拂过。落宏天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燕煌曦,你不是这样的。”“什么?”燕煌曦微愣。“我虽一直想杀你,却也一直把你视作平生唯一的对手,你的杀伐果决,你掩藏于不羁外表下的帝王之材,我都看得很清楚。你成功了不是吗?倘若——呃,九州侯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你岂不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掉转矛头,挥师东上,还有谁,能够拦你?”“是,”涩然一笑,燕煌曦坦承不讳,“我算得很好,设计得很好,唯独遗漏了我的心……我以为可以控制得住自己,却没想到——”“其实,若她死了,对你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情之一字,对任何一个欲成霸业的帝王来说,都是毒葩而非良药,更何况是对现在的你而言,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是,”燕煌曦再度颔首,“我清楚,我明白,我也曾经下过这样狠厉的决断,可是——”“可是你失败了。”落宏天眸中忽然多出一丝不屑:“燕煌曦,知道我为什么视你为对手么?因为你的强韧和滔滔不绝的后劲,足以征服整个天下,可是,可是现在的你,却有了一丝破绽,而这丝破绽,会因为你的犹豫而愈渐加大,最后彻底覆灭之前的那个人,现在的你,已经无法再让我提起任何的斗志,所以我,不屑于杀你,也,不屑于帮你!”撂下一席冰冷绝情的话,落宏天转身便走——他杀燕煌曦,更多是出于一种生与俱来的挑战欲,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失去了这种乐趣。“等等!”燕煌曦忽然喊出了声。“怎么?”落宏天停下脚步,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话说?”“我——”剑光一抖,燕煌曦已经横冲而至,“要杀了你!”一出手,便是绝杀!落宏天甚至来不及多言一个字,便不得不拔剑相向。冷月霜天。剑光寒地。这是一场男人与男人的决斗,英雄与英雄的搏杀。从来没有过的凌厉气息,从燕煌曦全身上下扩散而出。落宏天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何明明前一刻还不堪一击的燕煌曦,此刻竟然能如此全心全意地与他拼命。的确是拼命。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较量,亦不是战斗。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很久以后,当落宏天自己跪在雪寰山下,望着漫天飞雪之时,当他在大昶皇宫,再次看到浑身浴血的燕煌曦时,他才终于懂了。懂了他这一刻的竭尽全力。懂了他这一刻的不惜一切。那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无声的誓言。纵使他欺骗过她,利用过她,伤害过她,但当生死存亡之际,他必会站在她的面前,挺身相护,哪怕是——粉身碎骨。魂飞烟灭。他也将那份维护,演绎到极致。手腕一颤。流霜剑霸肆狂扬的剑气已破。燕煌曦手中的剑锋,第一次,准确地对准了他的死穴。“你输了。”他定定地看着他。“我输了。”落宏天诚心诚意地点头。他们是敌人。却亦是最好的对手。他们是对手。却亦是最好的知己。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救她。”他定定地看着他,“只要你救她,我这条命,还是你的。”“只要救她?”“是。”“然后呢?”燕煌曦垂眸。这个问题,他当真没有想过。“仍然送她回你身边?你要知道燕煌曦,这对你和她而言,都是一场灾难——现在的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她?再说,如果她真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系,只怕你成为九五至尊,还是不能——”“我知道。”燕煌曦背转身体,声音苍凉,“那么——随你吧——”“随我?”落宏天迷惘了,“喂,燕煌曦,你这小子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娶她?告诉你,这麻烦我可不惹……”“带她去龙吟山谷。”终于,燕煌曦淡淡撂下一句话,慢慢地,慢慢地走向远处。龙吟山谷?落宏天眨巴眨巴眼——这小子,还真会挑地方。唉,仰起头,他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堂堂天下第一杀手,居然沦落到成为一个弱小女子的保镖,他这叫混的什么事儿?“喂!”陡然想起一事,落宏天忍不住高高跳起,冲着燕煌曦远去的方向喊道,“你还没告诉你,那丫头在哪儿呢?”“跟着野蜂走。”燕煌曦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经变成极小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