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煌煌。燕煌曦冷凝地盯着下方那个依然妖艳至极的女人。对于这个女人,他可以说,是陌生的。父皇与母后的感情,宫中人人皆知,是以,他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如何成功进入后宫,并坐上贵妃之位的。但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九州侯,功不可没。父皇并不是重色之人,后宫嫔妃加起来,还不到十个指头,而且多数是母后进宫之前立的,而韩贵妃,则是特例中的特例。关于她的种种,母后和父皇一直都讳莫如深,身为人子,他也不便去探究,更何况,他一直以为,燕煌暄,是自己嫡嫡亲亲的兄长,而这个女人,好歹也和母亲同辈。是以,他每次在宫中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主动避让,就算不喜欢她身上那种妖媚的气息,就算看不惯她的行事作风,他也从未在父皇母后面前,说她一字半句。可是今夜,在灯下如此看她,他心中竟有了另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想,他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立她为贵妃了。因为这个女人,很能激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而父皇,不仅仅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王者,衷情于母亲的同时,却未必能做到时刻守心。所以,才有了韩贵妃的横空出世,尤其在母后病重,乃至薨逝之后的日子,这个女人,实际掌控了整个大燕后宫,也间接掌控了他的父皇。女人,女人,红颜祸水,祸水红颜,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着最鲜活的体现。燕煌曦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女人——韩贵妃忽然一笑。容光明艳。妖娆动人。帐中顿时起了阵小小的异动。燕煌曦黑眸更加冷沉。“燕煌曦,你看看,这是什么?”韩贵妃慢慢地竖起玉脂般的右臂,掌中,一枚金令熠熠生辉。低低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九龙阙,竟然是九龙阙。难怪她如此有恃无恐,即便是在未来大燕之主的面前。“见阙,如见始帝,燕煌曦,你这个不孝子孙——”韩贵妃抬手,食指尖尖,点向燕煌曦的鼻梁,“还不速速下跪!”慢慢地,燕煌曦站直了身子,冷凝目光始终胶着在韩贵妃脸上,看不出是何心思。迈步离座,下得阶级,燕煌曦撩袍,真的跪了下去:“大燕第六代帝君,燕氏煌曦在此!”“哈哈哈!”韩贵妃扬眉大笑,神情张狂至极,“韩之越,本宫命你,速速拿下逆贼,推出帐外,就地正-法!”帐中一片静寂,没有人应声。“越儿?!”韩贵妃侧头,往默立在旁的韩之越看过去,“还不动手?”“姐姐!”韩之越终是忍不住,出了声,“九龙阙只能调军,没有废君的权限。”……燕煌曦站起了身,一股慑人的气势,于不知不觉间,在全身上下扩散开来:“我的话,只说一遍。自即日起,废韩氏仪妃位,贬为庶人,遣往桑山别宫,终身禁锢,无诏,不得出。若有不遵,即斩不赦!”“你凭什么?”韩贵妃的双眼蓦地瞠大,双臂陡然伸出,抓向燕煌曦的衣襟,“你这个不孝之子,有什么资格废我?”“朕孝或不孝,还轮不到你来论断!”燕煌曦疾声厉喝,劈手夺过九龙阙,右臂一拂,强大的劲力将韩贵妃直接掼摔出去,深黑双瞳中满是戾光,“韩仪,朕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试问普天之下,弑君之罪,哪个不是凌迟处死,夷灭九族?你不要,考验朕的耐性!”“皇上!”韩之越见势不妙,赶紧出声打住——虽然,燕煌曦当着数十万大军的面,答应他饶韩贵妃不死,但他倘若另生个什么法子,要取韩贵妃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敛去眸中怒气,燕煌曦咬牙冷哼:“带下去,从今尔后,朕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军中任何人,也不得再提起关于她的一点一滴,听明白了么?”“是!”立即有两名军士上前,欲将韩贵妃拖走。“住手!”猛然地,韩贵妃一声暴喝,扶了扶歪散的发髻,慢慢从地上爬起,“燕煌曦,你也不要太得意了……我的暄儿,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我会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不停地诅咒你,诅咒你和你那个顽固的父皇一样,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那神情狂乱的女人,一行往外走,一行不停地叫嚣着,先前的雍荣高华,顷刻间荡然无存。却只换得燕煌曦一声不屑的冷哼。是的,在他看来,此时此刻的韩贵妃,与一个疯子,并无异样。只可叹,他毕竟还是太年轻。毕竟还是小看了女人。正是他的这种不屑和轻视,让他在数月之后,付出惨重得几近难以挽回的代价。他的一生,他辉煌壮丽的一生,还有他最最心爱的女人,都因为这个满怀怨毒的女子,而遭遇一场场无休无止的,灭顶之灾,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彻底断送。他的情。他的爱。他的心。他的人。他的家。他的国。甚至,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刹那,他方才醒悟,当初的对韩贵妃的漠视,对他自己的一生而言,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韩贵妃,被送走了。没有挂碍的韩之越,开始全心全意地辅助燕煌曦。收编整个颖军,迅速一统西南十六州的兵力,然后沿西南一带,迅速向东边推进,过青芫、甘陵、瑞平三郡,直至太渊。太渊郡守关傲,是九州侯的心腹,也是燕煌暄的誓死效忠者,四十万大军,在这里遭遇了激烈的对抗。前锋数仗,均没能攻破太渊高高的城墙,大军因此滞留瑞平郡,没能再行东往。西南军营地,中军大帐。东征以来的第一次军事大会,正在召开。现在的西南军,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有铁黎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也有韩之越这般谋略精奇的年轻才俊,更有一个运筹帷幄,胆略过人的领导者与决策者——燕煌曦。“强攻。”燕煌曦冷冷开口,两个字,决定一切。“不可。”铁黎和韩之越,两人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为何?”“劳民伤财。”“没有必要。”两个人,给出两个答案。“理由?”韩之越看看铁黎:“大将军,您先。”铁黎也不谦让,侃侃而谈:“太渊是军事重地,也是浩京外最大的商贾集中地,倘若强攻,必定会伤及城中众多无辜,而且——”黑眸沉了沉,铁黎道出更深一层的担忧:“而且关敖此人,甚是刚愎自用,若是狗急跳墙,恐有自行屠城毁城的举动,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众将领听罢,不由个个暗自点头。“那么,你呢?”燕煌曦偏转视线,看向韩之越。“我想的没铁大将军那么深远,”韩之越想了想,如实答道,“我只是觉得,要取太渊,还有比强攻更简便之法。”“如何做?”“打入敌人内部。”“哦?”燕煌曦目光闪了闪,精神一下子变得格外集中,略含期待地看着韩之越。“假九州侯之手,让关傲自开城门。”韩之越提出一个大胆至极的创想。“假九州侯之手?”燕煌曦摸着下巴——这他倒真是没想过,看来这韩之越,果然聪慧。“那就交给你了。”没有多言一句,燕煌曦简洁地作出决断,“韩之越,朕任命你为三军副帅,全权指挥此次太渊之战。”“是!”韩之越起立,躬身领命,然后正襟落座。乍闻此言,刘天峰冉济孟沧澜等不由个个面露诧色,尤其是韩玉刚,当即大叫起来:“四殿下,这小子初来乍到,您怎么……?”“要不,交给你?”燕煌曦一句话,便把韩玉刚的抱怨给噎了回去,“倘若你觉得自己行,就接帅印。”韩玉刚当即傻眼,吭哧了半天,却半个字不敢再多言。“散会。”简短地吩咐下两个字,燕煌曦站起了身,第一个走出大帐。夕阳正好。远山如画。好一片瑰丽的大好山河。“嗡嗡嗡——”几只野蜂飞来,落在他的衣袍上。微微地,燕煌曦皱起了眉。湘水?这么快,他们已经到湘水了?“我们走走?”一个飘忽的声音悠悠从身后传来。燕煌曦转头,对上韩之越含着探询的双眼。“想知道什么?直接说吧。”燕煌曦开门见山。“比如?”韩之越笑笑,烨烨眸光落在那几只振翅飞舞的小家伙上。“你也关心这个?”燕煌曦目光锐利。“只是好奇。”韩之越倒也直率,歪了歪脑袋,“好奇这些小玩意儿到底有多大能耐。”“你想试试?”燕煌曦抬起手臂,“我可以叫它们来陪你玩玩。”“别别别。”韩之越连连摆手——数年之前,在龙鸣山谷,他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从那以后,每每再见到这些家伙,他就又爱又恨,又心里痒痒。又是一群野蜂飞来,不过这次的个头和数量,都比先一批要大要多。它们嗡嗡鸣叫着,在燕煌曦头顶盘旋萦绕。燕煌曦的神情,蓦地变了,后背一下子僵直。“怎么了?它们说什么?”韩之越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帮我一个忙,如何?”燕煌曦突兀地闪身至近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哦?!”韩之越挑起眉头——这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面对数十万大军都稳如泰山的燕煌曦,如此惊急?“坐镇中军,全权指挥战事。”韩之越怔住。直直地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为什么,是我?”“只能是你。”没有回答理由,而是给出四个掷地有声的字。韩之越撅起眉头,半晌答言:“你不怕我临阵倒戈?毕竟,那位可是我的亲外甥。”“亲姐姐你都卖了,亲外甥算什么?”燕煌暄冷嗤。韩之越华丽丽地掉了一串冷汗——燕煌曦你这个家伙,用得着这么鄙视我么?“那我,”仔细想了想,韩之越再度开口,“能捞到什么好处?”“《九州纵横谱》。”“九州?纵横谱?”韩之越的舌头不由有些打结,“那可是……你真肯给我?”“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盛意拳拳,我焉有不允之理?”韩之越咧嘴——好吧,不看在你是皇帝,实是那本《九州纵横谱》,他的确是想了很久,念了很久。“一个月。一个月,我必回。”“铁黎呢?你不跟他交代一下?”燕煌曦没有回答,只是衣袖轻轻一拂,那些附在袍上的小可爱,立即纷飞而去。交代?他要如何交代?他能如何交代?难道要他告诉外祖父,自己此去,仅仅是为了,为了确定她,是否平安?他现在统军数十万,身在沙场,竟起这样的心思,若是让外祖父知道,只怕不是责骂几句那样简单,而是要军法处置了。所以,他只能来个先斩后奏,偷偷离开。他知道自己不该。可他就是忍不住。尤其是,得知了她有危险。而且,连落宏天此刻,也有危险。他怎么还能忍得住?此前一直隐忍,是因为这战局必须由他亲自控制,而现在,有了韩之越,这个与他相比,分毫并不逊色的杰出男子,有他在,这西南军大营会稳如磐石,以后的战事,也会按照他们的设想,步步推进。一个月。一个月足够他从此处去大黎走个来回。一个月足够韩之越攻取太渊,挥师直至浩京城下。所以,他决定了,以闪电般的速度,去看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意外。“韩之越,你不会反悔吧?”他突兀地抬头,定定地锁定对面的俊逸男子。“什么?”“一直效忠我。”“当然,不反悔。”韩之越正色。“那就好。”燕煌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韩之越手里,“那么,这个,交给你。”“九龙阙?”韩之越再次禀住了呼吸,“你,你竟然——”“从现在起,不但西南军大营,就连大燕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所有的兵力,都,听你调度。”韩之越真真正正地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燕煌曦,久久难以成言。他这是信任?还是考验?抑或是他精心筹划的另一场棋局?燕煌曦,大燕未来的君主,你真要,把这样的千钧之重交于我?只交于我?完全信任地交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