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幽静。伫立原地,殷玉瑶看着落宏天移石封径,瞬尔布竹成局,不由得想起数月前奉阳郡的柳府之中,自己误闯九绝林的事来。“可以了。”直到一切完备,落宏天方劈下一截竹枝,削成剑状,递到殷玉瑶手中:“我们开始。”殷玉瑶手执竹剑,双足分开,按照落宏天的示范,踏天罡地位,头顶百会向天。“一!”落宏天一声低斥,手中流霜剑笔直刺出。“二!”殷玉瑶紧随其后,虽暂时无法领会个中奥义,却倾了全力去铭记。因为,她很清楚,这对自己,很重要。只有七招。落宏天连教了九次后,收剑于身后,回头瞧向殷玉瑶:“可都看清楚了?”“嗯。”殷玉瑶点头。“你练给我瞧瞧。”竹剑挥起,在清澈阳光下,带起几许回风,衣袂飞扬,体态婀娜。“如何?”做完一套-动作,殷玉瑶凝眸去看自己的“师傅”。轻咳一声,落宏天敛去面上微红,侧头将视线移开:“还行。回去后你自己日夜勤加练习,若是纯熟了,即便是九州侯,也不能轻易近了你的身。”言罢,提脚便走。“落宏天,”殷玉瑶追上来,急急地喊,“你这就走了?”“对。”落宏天顿足脚步,背对着她,“世间人心险恶,你要时时谨慎。”殷玉瑶“哦”了一声,又道:“你虽教了我剑法,可我还没有合适的剑呢。”“你头上金簪,便是最好的利剑。”落宏天冷然语道,然后数掌挥出,解了林中杀阵,跃向空中,御风而去,唯余一句话,在空中久久盘旋:“七杀。记住,这套剑的名字,叫七杀。若七招用尽,你仍不能置对方于死地,那么殷玉瑶,你就等着,为自己收尸吧!”幽林寂寂。落宏天,已去。呆呆地立于篷篷翠竹中,殷玉瑶面色恍然。这个琢磨不定的男人,总是带给她无穷无尽的眩惑。正如当初,他那么执著地要杀燕煌曦,再到后来,他那么执著地帮助着他们。似乎一切,看起来毫无情由。可她,却始终不曾怀疑过他的用心。即便他的一举一动,真的可能隐伏着别的暗谋。她却仍然将他视作朋友。可以值得信任的朋友。现在,爱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天地之间,似乎仅剩了她一人。不知道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箫声,行云流水般的箫声,缓缓地,从林外传来,飘进她的耳中。恍若一缕春风,荡平心间的孤寂。殷玉瑶抬起了头。慢慢地朝乐音来源处走去。密林出处,一片波光粼粼,亮了她的眼。呵——殷玉瑶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刹那之间,回到了她所再熟悉不过的燕云湖畔。采下路边一丛蒲公英,随意吹动着,她信步走去。一叶扁舟。轻漾于水面。立于其上的男子,锦衣焕然,面容如玉。仿佛已经忘却凡物,将所有的精神意气,都融入了这湖光,这天色,这一带碧水,以及那宽博雍容的箫声之间。殷玉瑶怔怔地看着他。并非为他俊逸非凡的风采,并非为他宛若天籁的乐音。仅仅是为他唇边的那抹笑。一种虚怀若谷,甚至可以兼纳整个天下的笑。十七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哪怕是渊博若父亲殷腾涣,哪怕是高傲如大燕四皇子燕煌曦,冷毅如天下第一杀手落宏天。都不能有那样的笑。一种温和得,即使天崩地裂,依然泰山巍巍般的笑。是对自己的肯定,亦是对人世的肯定。殷玉瑶几乎有些痴迷了。曲终船驻。却没有靠岸。只是在水中央泊定。那男子眸光淡淡,朝她看来:“姑娘,要在下送你一程么?”殷玉瑶张张嘴,然后摇头。“姑娘,小心身后。”温声叮嘱一句,男子袍摆微动,轻舟在湖面划出一串涟漪,杳然而去。小心身后?双足立定,殷玉瑶转头朝后方看去。竹影深深,并不见任何异常。只有两抹错竹而来的身影。一黑,一白。原来,是他们。是他们来寻她了。抬起手,果决地拔出髻上金簪,殷玉瑶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凝立如山。若是昨日,他们来,或许她会,乖乖地跟他们走。但是今时,她已经有了一搏的意识和胆气。她要让他们知道,她殷玉瑶,不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任人宰割的乡野女子。就算她最后,终逃不脱宿命,终是要被送上那高高的祭台,她也要为自己抗争!黑白二人来得极快,眨眼已出现在湖岸边。左边的白衣人睨了殷玉瑶一眼,发出声轻咦。“殷玉瑶,跟我们走。”黑衣男子冷冷启唇,话声冰寒。“不。”殷玉瑶只吐了一个字,后退,手中金簪扬起。“不自量力。”黑衣男子冷哂,抬臂一掌挥出。然而,那锐利的金簪,硬是穿透了浑厚的颈气,直抵他左胸要穴。黑衣男子面色甫变,疾喝:“天玺,一起上!”“看来,只能一起上了。”白衣男子眯眯眸,点头认可,旋即凌空飞起,从另一侧抓向殷玉瑶。半空中,悠悠然一声清咤:“两个大男人,联手欺负小女子,真是大煞风景!”扑向殷玉瑶的凌厉气势顿松,黑白二人同时后撤,冷目看去,却见殷玉瑶身侧,已多出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持箫而立,仪态翩然。“纳兰?”白衣男子视线轻轻掠过对方的衣角,唇中一声淡哂。男子笑而不答,一手负于身后,微微躬身。“此事,尔最好不要插手,否则,恐遗祸贵国。”纳兰照羽面色不改,微微浅笑:“我说过要插手干预了么?我只是,不想让人坏了心情,损了这美景。你们要拿人,只管拿便是。本公子求的,乃是公道。只要你们其中一人出手,能将这小女子拿下,本公子便即离去,绝不多言一句。”黑白二人对视,然后齐齐转身,隐入竹林深处。“咦?”纳兰照羽轻喟,“居然就这么走了?难得难得。”“多谢公子仗义出手。”殷玉瑶提步上前,款款拜倒。纳兰照羽眸光在她脸上轻盈盈一转:“姑娘,你可知,这只是开始?”“公子?”殷玉瑶抬头,惑色满眸。“他们不会罢手的。”纳兰照羽话语间,隐有叹息之意。“我知道。”殷玉瑶垂眸。“姑娘接下来,将往何处?”殷玉瑶摇头。“不若,仍回红袖楼吧。”“公子?”殷玉瑶再次抬头。“送你。”纳兰照羽也不解释,只抬手轻弹,一朵淡紫色的兰花,在空中划过轻弧,落在殷玉瑶的手背上,旋即粘住,渗入肌肤。“染了这花,可就是我纳兰照羽的人了。”殷玉瑶唇间的疑问尚未出口,对方忽然朗笑出声,袍摆微动间,整个人已经向空中飞去,如天际点鸿,隐没无踪……这——殷玉瑶默立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朵意态优美,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兰花,凭空生出无限的眩惑,还有一缕,极浅极浅的——安心……很安心。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安心。“纳兰照羽,”看着从幽林间步出的男子,归泓摸着下巴,“我不懂,你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做,还是——倾金淮全国,博佳人一笑?”“那你呢?”纳兰照羽不答,反诘道,“巴巴地跟着我跑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逞口舌之快?”“……我嘛,不过就好奇。”归泓眨巴眨巴眼,“看看能不能捞点油水,赚点噱头。”“噱头没有,大头倒有几个。走吧。”纳兰照羽说着,上前用手中玉箫敲了敲他的肩。归泓倒也不深究,一行走,一行转开了话题:“国宴的日子就在五日后,你还在慕州悠哉游哉着,到底是去啊,还是不去?抑或存心想气死你家老头子?”“去,怎么不去?”纳兰照羽语笑翩翩,“我纳兰照羽乃天下第一风雅之人,怎能不去瞅瞅那流枫公主的无双美貌?不是还有五天么,千里急驰,怎么也赶得及。”“那我就恭聆佳讯,跟在你身后准备着讨杯喜酒喝了。”“希望希望!”“但愿但愿!”两人勾肩搭背,说笑着走远,将那如黛青山,如烟碧水,遗于苍茫天地间。红袖楼。刚刚踏进大门,秋妈妈便咋咋呼呼地迎了上来:“我说燕姬姑娘啊,你这一大早的,跑哪儿去了?忙得秋妈妈我,可是磨破了嘴破,说哑了喉咙,才把外边那帮大爷们送走,他们可都说了,明儿个还来呢,你可不能再凭白撂挑子,否则我这红袖楼的招牌,可就砸在姑奶奶你手中了!”“我知道了。”微微点了点头,殷玉瑶提起裙幅,朝楼上走去。回红袖楼的途中,她已经想得很明白,纳兰照羽让她回红袖楼,必有其缘故。既然现在自己无路可去,不若就按他所说,先回楼中呆着,再作定夺。淡薄的阳光穿透轻纱,楼下的喧嚣,再次传来。坐于妆镜前,拈起花钿,正要贴于额心,一阵惊疾的马蹄,忽然震动纱窗,颤颤鸣响。“哟!快看快看!好个英武的公子哥儿,爱死个人了!”“喂!公子,公子,下马歇歇脚吧,好饭好茶,还有最美的姑娘!”“驾——”只有一个字。削金碎玉的一个字。手中的花钿,连同手边的妆盒,一同坠地,泠泠有声。殷玉瑶踉跄着起身,扑到窗边,用尽全身力量,推开薄薄的窗扇。却,只看到一抹淡淡的,已经远去的背影。沉稳刚毅,伟岸如山。煌曦——那两个浸了血的字,生生卡在了喉咙口——泪水,刹那间已经模糊了眼帘。她不敢肯定啊,不敢肯定,那是不是自的错觉,是不是一场空梦。马上男子迅疾回头,所见处,却只有满楼招展的红袖,微蹙了眉头,燕煌曦毫不犹豫地转眸,策动缰绳,御风而去。窗扇合拢,殷玉瑶纤柔的身子慢慢滑向地面。珠泪滚滚。阵阵惊痛如根根钢针,在胸膛里流蹿。她以为自己忘了。她以为自己做得到。却不想,仅仅只看到他的背影,那么仓皇的一顾,就彻底乱了好不容易清冷下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