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愣了一瞬,殷玉瑶紧跟着拜伏于地,耳边却听得赫连毓婷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母后”,颠颠地朝那自门外步入的雍华女子迎去。“你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还有,你的这些丫头们、奴才们,也太不成个体统!不知规劝你守矩知礼,反倒帮着你为所欲为!难不成,你真当本宫是个摆设而已?”“母——后——”赫连毓婷拖长着声音撒娇,一边朝掌事宫女司画使着眼色。司画会意,趁她们娘儿俩絮话的当儿,领着所有宫女太监们悄悄退去。身形隐入侧殿的刹那,殷玉瑶忍不住回头望去,眸中轻轻掠过一丝羡色——那少女脸上的娇憨,妇人眸中的轻嗔,那么鲜活明丽,就像曾经的曾经,倚在母亲怀中撒娇的自己。母亲……弟弟……分别不过只四月,却像是已经流逝了十载光阴,现在的你们,到底,在哪儿呢?“姑娘,姑娘……”一声轻唤传入耳中,殷玉瑶转头看去,却见那掌事宫女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当下侧身一福,“姐姐好。”“姑娘如何称呼?”“燕姬。”“我可以,称你一声‘妹妹’吗?”“这个自然。”殷玉瑶点头,唇绽轻笑,“小妹初来乍到,请姐姐多多照拂。”“好说,”司画亦含笑点头,“请跟我来。”殷玉瑶跟在司画身后,接连穿过三重殿门,方至专供宫女宿住的院子。推开最末一间厢房,司画侧身而立:“这就是你的栖居之处,略略简陋了些,你先将就着住吧,等将来升了职,再挪出去。”“这里,就很好。”殷玉瑶走进厢房,随意看了一眼,再次向司画道谢。“既如此,姑娘请先歇着,待我去请示公主,再作具体安排。”司画言罢退出,轻轻阖上房门。走到榻边,殷玉瑶猛地扑倒在被褥上,将面孔深深地埋入其间。心中那丝钝痛,已然消弥,只余不尽苍茫。拼了命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能想,却偏偏要去想。猛然翻身,抽出怀中卷轴,打开来细细瞧看,摩挲一番,殷玉瑶翻身下榻,开始在房间里找寻起来,直到确定一个安全的所在,将诏书藏好,她才仿若完成一件大事般,重新回到榻上躺下,阖上双眼……烨京城东,金瑞客栈。三楼,天字甲号房。“都,有什么消息?”端坐于椅中的玄袍男子,看向刚刚放飞信鸽的刘天峰——他的影蜂尚在寻找瑶儿的下落,故而别的情报,反而得靠信鸽了。瞅着手中的短笺,刘天峰眼中却掠过一丝诧色。“怎么了?”“澹堑关之围,解了。”“解了?”燕煌曦精壮的身躯猛然一震,“如何解了?”“信上说,是九州侯又失踪了。吩咐关敖与高之锐撤军回守太渊,故而,澹堑关之围已解。”“又失踪了?”燕煌曦眯眯眸,“有没有说,他去了哪里?”“据说——”刘天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瞅着燕煌曦的脸色,嗓音低了下去,“是发现了殷姑娘的踪迹……”“瑶儿?”燕煌曦耸然动容,当即站起,一把抓过刘天峰手中的字条,细细看罢,那眸中亮色,刹那泯寂。或许是不为了让他分心,或许是韩之越的确不知情,那纸笺上只有极短的五个字:慕州,红袖楼。慕州?红袖楼?脑海里猛一闪念,燕煌曦一拳砸在桌上——那不是,那不是三日前,自己曾经打马经过的地方吗?犹记得策马离去的刹那,似乎有谁的目光,追逐而来,那么铭心刻骨,带着无穷无尽的忧伤。他以为是她,故而,匆促回头,却只见到那满楼挥舞的彩袖。所以,他当即调头而去,再没有丝毫犹豫。难道,这一去,他们就真真正正地,错过了?猛然地,燕煌曦站起身,推开房门,大步迈出。“殿下!”刘天峰和孟沧澜急急追出,“您去哪儿?”“慕州!”两个字,落地有声。“不行啊!”孟沧澜用力摇头,“入城之时,我们已向流枫礼部尚书递呈了国书,言明求娶公主,您若是此时离去,岂非驳了公主玉面,给整个流枫国难堪吗?”“此一时,彼一时!”燕煌曦满眸冷然,“澹堑关之围已解,这桩联姻,也没有再进行的必要!”“殿下!”刘天峰顾不得许多,“唰”地拔出腰间佩刀,横于项上,“请殿下听末将一言!”“你想威胁朕?”一丝绝冷从眸中掠过,燕煌曦浑身气息凛冽。“末将不敢!”刘天峰“咚”地跪倒,“末将只是请求殿下,为大燕,为西南军,为坚守澹堑关的数十万大燕将士,好好想一想!九州侯虽去,却随时可能回转,到那时,我们不单要面对三方合围,还失去了流枫这么一个强有力的援助,更让天下人,耻,耻笑殿下您不守信义,到那时,大燕危矣!而殿下您,又焉得心安?”燕煌曦沉默了。久久地沉默了。半晌弯下腰,拿掉刘天峰颈上钢刀,亲自将他扶起:“刘将军,你,说得对。”“殿下过誉,末将,只是进为人臣子的本份。”“既如此,回信,让韩之越继续坚守澹堑关,秣马厉兵,囤积粮草,等着,等着朕的佳音!”“是!”刘天峰腰杆挺得笔直,“啪”地立正,“末将遵命!”阖上房门,刘天峰和孟沧澜退了出去。“哥们儿,你真行!”转过廊角,孟沧澜钦佩地朝刘天峰竖起大拇指,“竟然连‘以死直谏’这招都用上了。”“哪能呢,”刘天峰苦笑,脸上却露出一丝后怕,“这都是韩将军教的,我哪有这胆儿。”“嗬!”孟沧澜顿时了悟——怪不呢,原来是有个事前诸葛亮,不过,还别说,这殿下的脾性,唯有韩将军,一摸一个准儿,只是希望将来回到大燕,殿下不会找他们算帐!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默坐于窗前,燕煌曦静静地看向东方。那是,流枫皇宫的所在,也是他明日即将前往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展示自己的才智与胆略,去赢得那个邻国公主的青睐。这,曾经是他最不屑施为的,却偏偏,真真实实地,要他亲力亲为。因为,他必须撷得她的芳心,才能得到那六十万,作为公主陪嫁的大军。呵呵,六十万大军陪嫁,也只有那气魄过人的流枫国主赫连谪云,才有这般的惊世之举。目光,缓缓落到手边摊开的纸页上——那是临行前,白汐枫亲笔所书的,关于流枫国主,及其长女的详尽资料。流枫国主,赫连谪云,年三十六,春秋鼎盛,治国有方,却,怀柔以养万民,秣马以求强国,英明,且睿武,是个人人称讼的好君主。流枫长公主,赫连毓婷,年十九,才学俱佳,干练果决,大有乃父之风,对流枫政事,参予甚多,且精习兵法战阵,也曾于边关,小试刀锋,故而,是上佳的,皇后之选。皇后之选。皇……后……对于这两个字,燕煌曦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熟悉是因为,他是大燕皇后铁红霓的嫡子,自小于凤仪宫中长大,对于皇后的气度,皇后的权威,皇后的重要,他自是清楚无比;陌生的是,当这个“皇后”的头衔,落到他“未来妻子”的身上时,他却茫然了。他从未想过做太子,更未想过做皇帝,自然,也不会去想什么皇后。可是如今,这个问题,就那么突突兀兀地摆在了他面前。一个帝王,可以有很多妃子,但是皇后,只能有一个。这,他很清楚,非常清楚。那么,谁会是他属意的皇后?其实这个问题,他亦从来没有考虑过。哪怕是在,发现自己对殷玉瑶确实有情之后。他亦同样没有想过。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精力,三是时机不成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敢想。连想,都不敢想。因为,纵使殷玉瑶可以留在他身边,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皇后。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另一重身份。所以,他若为君,皇后,只能是另一个女人。或许是他根本不了解的女人。比如,什么国的公主,抑或是大燕国内的贵族之女。至于殷玉瑶……他还不知道,在现实之中,他能把她摆在哪里。多么可笑的矛盾。他爱她,却不知该如何安置她,甚至无法安置她。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希望着能得到她的消息,却也在害怕得到她的消息。尤其是在今夜。这种茫然,更加地剧烈,更加地揪心。手,慢慢抚上心的位置,那里,却已空了半边,只剩另一半边,在强健地跳动。如果,选择彻底地遗忘,如果,选择另一段开始,或许那半颗心,会慢慢地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但,无论能不能回来,都比现在的茫然无助要好。箫声。清远而豁达的箫声,就在此际,徐徐而来,仿佛春天里最温润的湖水,缓缓漫过燕煌曦焦躁的心。他睁开了眼,往窗外看去。长空寂寂,星月廖落。对面的轩栏边,一名丰姿慑人的男子,正怡然自得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品味着这烨京城,绮丽无双的夜色……燕煌曦眯起了冷眸。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