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凤椅中,赫连毓婷静静地看着那一对自殿外相携而来的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她毫不意外,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她让安清奕出手救活殷玉瑶,除了内疚之外,还有就是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对至情男女,可以符合她心中那种,长久的期待和热望——这世上,真有天长地久的爱恋吗?这世上,真有至死不渝,不为名利权势,甚至无情命运所折服的情感,甚至是信念吗?若有,她赫连毓婷真地想看一看,好好地看一看。那情那义那心,是否能高过苍天,傲过四海。“见过长公主。”燕煌曦迈着坚定的步子,行至殿前,站定,一手仍旧握着殷玉瑶的柔荑,朝着赫连毓婷轻轻颔首。“设座。”赫连毓婷一摆手,司画领着两名宫侍,抬来一张宽大的金丝楠木椅,放于殿侧。“四皇子,请。”燕煌曦却只是拧眉看着那椅子,没有落座。“怎么?”赫连毓婷眉梢轻扬。“请为我夫人设座。”燕煌曦抬头,字字清晰。夫人。两个字,惊了赫连毓婷的眼,乱了殷玉瑶的心。他以“夫人”二字称之。不甚恰当,却亦恰当之极。“燕姬,”赫连毓婷不答言,却转眸看向殷玉瑶,“那么你呢?你今日此来,到底是以四皇子‘夫人’的身份,还是——本宫的近侍宫女燕姬?抑或……”“我……”殷玉瑶的掌心中微微泌出层薄汗。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燕煌曦和赫连毓婷都没有催促她,选择沉默以待。“我——”缄默半晌,殷玉瑶终于抬起了头,“我是燕姬,只是燕姬,不是公主的近身侍女,也不是四皇子的夫人,更不代表其他任何人,我以一个女子的光明性情,来面对您的质疑。”赫连毓婷眸眼深了。燕煌曦眼中的光亮黯了。殷玉瑶此一言,彻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大燕无关,与流枫无关,与乾熙大陆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关。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是燕姬。“好,”良久,赫连毓婷点头,“你只是燕姬,仅仅只是燕姬,那么燕姬,你今日此来,为了何事?”“请公主兑现对小女的承诺。”“你是说——”赫连毓婷目光闪了闪,“本宫下嫁四皇子,助其光复河山?”“对!”“你真要本宫兑现?”赫连毓婷眯起眼眸,“你,不会后悔?”“我,不后悔。”轻飘飘的,四字落定,整个殿阁刹那冷寂。“好,”赫连毓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宫,答应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燕煌曦眸中无惊无怒。居然连半丝波澜都没有。仿佛这场允婚,跟他全无干系。“四殿下,你可有异议?”赫连毓婷淡冽眸光,轻轻落到燕煌曦脸上。“没有。”“那好,本宫这就上呈父皇,择吉行礼。四皇子若无别事,便请先回吧,至于燕姬,她得留下,帮本宫参详婚礼之事。”燕煌曦一言不发,转头深深看了殷玉瑶一眼,调头而去。殿门阖拢。赫连毓婷离座,缓缓地,一步步走到殷玉瑶跟前:“燕姬,你想做什么?”“扑通”一声,殷玉瑶跪倒于地:“请公主帮我。”“你不是,很喜欢燕煌曦吗?”“所以,我不能‘嫁’他。”赫连毓婷“哦”了一声,绕着殷玉瑶转了个圈,立定身形:“难道你是想——”“公主出嫁之日,燕姬会一路高歌相送,然后在大燕边境,转道向西。”赫连毓婷笑了。想不到,区区数日,这女子胸中,也有了权谋,有了韬略,有了机锋。“他知道吗?”“不知道。”“那他会赞同吗?”“不赞同。”“那你——”“所以,这是我们之间的,又一场交易。”“本宫能得到什么?”“一个朋友,一个永远不会伤害你,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朋友,更或许,是两个,三个,乃至更多。”赫连毓婷终于点头。她是精明之人,深知这女子身上蕴含的能量,或许有一天,她真的需要她的帮助,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卖她一个天大的人情,或许真会是场不错的交易。“成交。”她伸手将殷玉瑶扶起,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两双手。两双女人的手,两双看似柔弱,却无比刚强的手,在这一刻紧紧交握,却也握住了命运的走向,握住了盛世的轮回,甚至是握住了,整个乾熙大陆的命脉……这个时刻,之于她们后世的辉煌,是那样地神圣,只是当时,却只淡淡一笔挥就。这世上很多女人,会因为同一个男人,而一世寇仇,而他们,却因为同一个男人,结成永生不灭的联盟……这之间的区别仅仅只在于,除了爱情之外,她们都拥有一颗,光明而强韧的心。也正是这颗心,让她们一齐登上世界之巅,成就无双风云!迈出鸣凰宫的刹那,殷玉瑶身形一凝。数步之外的紫槿树下,那个男人,在等她。竟然没有拂袖离去,而是静默地站在那里,等她。从来从来,只有她等他,而今日,却是他在等她。一丝暖意,在胸臆间迅速弥漫开来。带着抹浅笑,殷玉瑶走了过去,轻轻倚上男子宽厚的肩膀:“煌曦,谢谢你。”“都说好了?”他却不深究,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都说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抬起头,燕煌曦看了一眼空中那轮白蒙蒙的太阳。“九日之后。”“好。”握住她的手,燕煌曦细细叮嘱,“一切,小心。”“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踮起脚尖,她的芳唇,在他的唇瓣上,一掠而过,一句话,淡若轻风,落进他的耳里,“我,会是你的,你,亦会是我的。”燕煌曦笑了。他的瑶儿,果然不再是那个单纯得近乎傻气的小女子了。不过,这样的她,他同样喜欢。因为,她的权谋,她的心机,她的运筹帷幄,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将来。或者,他不能做到的,她可以。所以,在她相信他的同时,他亦要,相信她,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去看待她,看待他们之间这份——相濡以沫,但绝不会,相忘于江湖的感情。他要江山,亦要,爱妻。夜,已深沉。鸣凰宫中灯火通明。两个女人在开怀豪饮。是的,是豪饮。心无芥蒂,肝胆以照。向来不沾酒的殷玉瑶,早已醉了八分,全无仪态,扯着赫连毓婷叫嚣不停:“喝,再喝!”“再喝你就倒了!”赫连毓婷伸手去捏她的鼻子,“我可抬不动你!”“谁,谁说要你抬?”殷玉瑶打着酒嗝,酡颜绯红,“赫连毓婷,不要以为你是公主就了不起,我,我不会输给你……”赫连毓婷不禁莞尔:“你这丫头,还在计较燕煌曦的事呢?我都认输了,你还想怎么着?”“不,不是这个,”殷玉瑶打掉她的手,目光眩迷地看着她,“是气势,是你生与俱来的气势……赫连毓婷,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羡慕你,我没有的,你都有……你生下来就有……”“可是你有的,我也没有啊。”赫连毓婷把着她的肩,轻叹。“你,你什么没有?”“我没有一个……燕煌曦啊。”赫连毓婷满眸坦然。“那倒是,”殷玉瑶点头,傻笑,伸手挠挠赫连毓婷的脖颈,“所以,这一点,我比你幸运……我先遇见了燕煌曦……哈哈……”“既然幸运,就要牢牢抓住。”赫连毓婷诚心诚意地叮嘱她,“小心别让其他女人抢走了。”“谁敢!”殷玉瑶晃晃头,瞪起两眼。“比如——黎凤妍?”殷玉瑶沉默了。就算醉得再厉害,心中始终有一根弦,是绷着的。她不怕赫连毓婷,亦无惧于黎凤妍,只是心中那股淡淡的忧虑,始终没有消散。不仅仅是一个黎凤妍那么简单。“唉,不说她,我们喝酒。”察觉到她眼中的廖落,赫连毓婷再次举樽。殷玉瑶衔盏饮尽。今夜这场痛快淋漓的醉,会再一次褪去她生命中的青涩,酿就更加深沉的智慧。属于女人的智慧。成熟女人的智慧。少女的情,或可一时冲动。成熟女子的情,却是——绾定一生。它或许不再澄澈,却比世间任何一种酒,都更加馥郁芬芳;它或许深沉温婉,却比世间任何一种金属,都更坚韧刚强。蒙蒙晨光,从殿外透入,淡淡洒落在两个倒地而卧的女子身上。揉着胀痛的额头,殷玉瑶轻哼着坐起身,目光迷离地朝四周看去。一片狼藉。桌翻杯倒,而她和尊贵的流枫长公主,抵足而眠。“公主,”殷玉瑶不禁莞尔,伸手轻拍赫连毓婷的脸颊,“醒醒,公主!醒醒!”咂吧咂吧嘴,赫连毓婷撑着身子坐起,先愣怔片刻,然后掌着殷玉瑶的肩,大笑出声:“哈哈!爽快!真是爽快!本公主可有好些日子,不曾如此开怀了!”“还是赶快起来梳洗吧,要是被皇后知道,估计又得挨好一顿教训。”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赫连毓婷朝殿外瞧了一眼,面呈微怒,“这些丫头们,也太会偷懒了,还不来伺候!”“公主,可算是醒了?”说话间,珠帘撩起,一广袖薄衫的男子,徐步而入,目光在赫连毓婷脸上徐徐流转,“你的丫头们,此时都在殿外跪着呢,哪里能到这儿来?”“什么?”赫连毓婷面色微变,“难道是——”“半个时辰前,皇后驾临鸣凰宫,想想看,接着会发生什么呢?”男子闲闲浅笑,唇角高高扬起。“如此说,你是专程来看好戏的?”随手拿起只金樽,赫连毓婷凌空砸了过去。男子身形一转,接杯在手,就势衔住,饮尽杯中残酒:“非也,清奕此来,只为替公主解围。”“怎么说?”“只要——”男子冲赫连毓婷招招手,“请公主附耳过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赫连毓婷放开殷玉瑶,轻挪脚步,走到安清奕跟前,任他贴在自己耳际,轻轻道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