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泰殿中,一片岑寂。半明半暗的烛火后,燕煌曦静默地坐着,容颜冷黯。面前的御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匣子,他亲手钉造、刻制的木匣子。揭开匣盖,那两缕绾成同心的发丝,赫然入目。那些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的往昔,刹那间近了,又远了,最后悄无声息地淡了、模糊了……他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爱人。他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男人。总是以这样的那样的借口,这样那样的无奈,推卸那份本该由他去承担的责任。所以,上天惩罚了他,夺去他想去在意,却再也无法在意的东西。燕煌曦,你注定一世孤单。燕煌曦,你注定一生凄凉。不会再有人爱你,不会再有人,像她那样爱你。闷闷的钝痛,在胸肺间弥漫开来,撑得整个胸腔,像是要炸裂开来,却哭不出声,流不出泪。“四哥……”少年的声音,从烛火后方传来,“我……想出宫……”“出宫?”燕煌曦抬头,深深地凝视着他,“连你,也想离开么?也想离开这座冰冷而黑暗的宫殿么?”“四哥?”燕煌晔惊住了,“四哥你说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家,怎么会黑暗?怎么会冰冷?”“……家?”燕煌曦低声呢喃,眸中难掩哀伤,“是家么?大哥不在了,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现在连她,也不在了……这里,还是家么?”“四哥?”燕煌晔心中大痛,不禁绕过桌案,一把抱住兄长宽阔的肩膀,流下泪来,“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燕煌曦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候,也唯有这一丝丝浅柔的亲情,能给他那么一点慰藉了。“四哥,五哥,你们都在啊?”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从殿外奔进,直冲上金阶,“昕儿也要抱抱!”抹掉脸上的泪痕,燕煌晔抬手在小丫头额上敲了个爆栗:“什么抱抱不抱抱?也不看看自己都几岁了!”燕煌昕不满地嘟起嘴,偏往燕煌曦身上蹭:“你能抱四哥,我为什么不能?偏要抱偏要抱!”“好了,”燕煌曦也不禁失笑,揽过小丫头,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就寝?”“昕儿想四哥!”燕煌昕脆脆地答。燕煌曦伸手在她玲珑的俏鼻上刮了一下:“那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吧?”“不嘛!”燕煌昕撒娇,黑亮双眼骨碌碌转动着,“昕儿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四哥。”“哦?”燕煌曦扬起了眉头——有意思,自己这个心思剔透,却又向来顽皮的妹妹,还有什么问题,要向他请教呢?“昕儿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四哥开心!”“开心?”燕煌曦侧着脑袋,“为什么要让四哥开心?”“你笨哦!”燕煌昕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三天后,是四哥的生辰,四哥忘记了?”生辰。三天后,是他的生辰。燕煌曦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在大燕,有个俗成的定规,皇帝的生辰,称为天龙节,理应普天同庆。他这一年忙于整顿内务,秣马厉兵,平定叛乱,倒是把这档子事儿,给抛在了脑后。他忘了,朝里朝外那些人,却断断不会忘,也不敢忘。这是他帝王生涯中第一个生辰,只怕也是最凶险,最清冷的生辰。去年生辰之时,是在滚滚烽烟中渡过的,恰值殷玉瑶被送往雪寰山救治,恰值他率领西南军与关敖周旋,恰值九死一生的绝地,恰值众人商议,要不要去流枫求亲,是以,所有的人都淡忘了,他的生辰。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在他的生辰即将到来之时,他的瑶儿,依然不在他身边,而且这一次,去得更加彻底。一年前,他虽痛苦难当,却也知道,她必定会再次回到他身边,可是现在,他很清楚,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再不会回来了。她已经伤透了心。她已经无力再爱。踏着满地淋漓的鲜血走到现在,等待着他们的,依然是这般残忍的结局。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起。“四哥……”燕煌昕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下巴,清澈眸光,望进他的眼底,“四哥……你哭了……”只一句话,让这个铁血枭傲的男子,泪流满面。燕煌昕吓得蓦地噤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兄长膝上滑下去,落到地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桌上那个匣子,转过身蹑手蹑脚地跑走了。她决定要做一件事。一件让燕煌曦燕煌晔,甚至很多人都想不到的事。她要出宫。她要去找瑶姐姐。她爱四哥,也喜欢瑶姐姐,她不要他们分开。热情四溢的大燕小郡主,带着她满腔的纯挚,开始活动,她决定,要让兄长的生辰之日,送他一份最大最好的贺礼。那就是,替他把瑶姐姐找回来。朝阳的光辉穿透树枝,落在河边三个人身上。殷玉恒看看容心芷,再看看殷玉瑶,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瑶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殷玉瑶抬头,忽然一笑,“阿恒,你有什么很想去的地方吗?”“很想去?”殷玉恒拍着脑门儿,开始努力思考起来,“洹洲!我想去洹洲!听说在那里,可以看到好大好大的船!”“去洹洲啊?”殷玉瑶想了想,随即毫不含糊地点头拍板,“那就去洹洲吧,或许,到海外看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夫人!”容心芷狠狠瞪了殷玉恒一眼——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就知道乱出主意!“怎么?”殷玉瑶转眸看她,眼中掠过丝冷厉,“你有意见?”她这话说得颇重,饶是容心芷忠心可鉴,听了这话,也不由激起三分怒气,当下加重口吻道:“心芷不敢!”殷玉瑶接下去说的话,却更加过分:“你又不是我的奴婢,有什么敢或不敢,倘若你不愿,自行离去便是。”“夫人!”容心芷自小在军队中长大,性情刚直,且素来自尊自强,此次入宫受封为婉仪,一则是迫不得已,二则是受了镇国将军铁黎之托,要说让她彻底心甘情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况且殷玉瑶此时的态度,也未免太过了些。当下,容心芷也冷了脸,朝着殷玉瑶浅浅一福:“夫人保重,心芷告辞。”哼了一声,殷玉瑶丝毫不加挽留,冷着双眸任其离去。“瑶姐姐,”殷玉瑶凑到她跟前,满眼不解地道,“你干什么把她给气走啊?”“你不是很讨厌她吗?”看看容心芷已经走远的背影,殷玉瑶压低嗓音道。“姐姐你知道啊?”殷玉恒惊奇地瞪大双眼。殷玉瑶水眸轻眨:“她很凶,不是吗?”“是啊,”殷玉恒抽抽鼻子,“可是瑶姐姐,她……是个好人。”“你怎么知道?”“阿恒从小流浪,整日里看人眼色,谁好谁坏,逃不过我的眼睛!”“阿恒——”殷玉瑶蹲下身子,眸中划过丝心痛,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无比认真地道,“你听好了,只要有姐姐在,就不会再让你孤单,再让你无助,姐姐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她不知道,也永远想不到,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它们,也将成为这个男孩子,一生的誓言。姐姐,我最好的姐姐,阿恒也会保护你,阿恒也将陪伴你,在你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阿恒不会让你痛苦,阿恒会一直默默地站在,你最需要的地方,让你一眼便能看到我!“姐姐,我们是真的去洹洲么?”他虽然只有十岁,却不傻,姐姐藏在眼眸深处的那抹牵挂,连容心芷都没有察觉到的牵挂,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殷玉瑶没有答话,只是张开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他。树林中一片幽静,偶尔有两只鸟,挥舞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走吧。”终于,殷玉瑶站起身,再次握起殷玉恒的手,迈步的方向,却是——浩京。容心芷,不要怪我,那个男人,我真的不想再见到,唯有他的平安,仍然是我心之惦念,所以,我要以自己的方式,为他打造一面坚韧的盾,然后再悄悄离开。只要他是安全的,整个大燕,也就安全了。有没有殷玉瑶,都不再重要。轻轻摸了摸怀中那枚温烫的凤戒,殷玉瑶心中,已有决断。她需要悄悄地潜回浩京,她需要找几个得力的助手,比如——陈启瑞、贺兰靖。别的人,或许她信不过,但是这两个人,却绝对绝对,不需要怀疑。那么,就是你们了。可是让殷玉瑶怎么也没想到的,离浩京尚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她便看到了一个熟人。望着那个匆匆朝她跑来的小女孩儿,殷玉瑶整个人都怔住了,竟然忘记了躲闪。“瑶姐姐!”小女孩儿满眼放光,如一只小鹿般飞奔而至,二话不说,张开双臂牢牢将殷玉瑶抱住,在她脸上不停地亲来亲去,“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小昕?”殷玉瑶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此际看见她,甚是意外,也满眸不解,“你找我?”“是啊,”小昕两扇睫毛如蝶翼轻颤,“小昕想你了。”“呃——”殷玉瑶目光谨慎地打量着她——这个丫头,古灵精怪,聪明异常,绝不是一般人物,她到底是何来历呢?“瑶姐姐,”小晔侧头偎进殷玉瑶怀中,整个儿如八爪章鱼般缠着她,“你带我走好不好?”“带你走?”殷玉瑶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心中的疑惑,竟然被她异想天开的念头给冲淡了,“你想去哪里?”“瑶姐姐去哪里,小昕便去哪里!”“那你的爹娘呢?他们不管你吗?”小昕那张明动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爹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小昕好可怜……小昕只有瑶姐姐了……”见她泫然欲泣,殷玉瑶的心顿时软了:“小昕不哭,小昕是个勇敢的孩子,可是小昕,瑶姐姐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带着小昕会不方便……”“很重要的事?”小昕用力地眨着双眼,“是玩游戏吗?”“对,”殷玉瑶笑了,轻轻拍拍她的头顶,“就是玩游戏,和很多很多人玩游戏。”“那小昕也要去!有小昕在,瑶姐姐一定会赢!”殷玉瑶收了笑,神情一点点变得深凝:“即使,会遇到危险?更或者,搭上性命?”“即使,会遇到危险,更或者,搭上性命!”慢慢地竖起右手,放到耳侧,燕煌昕无比坚定地道。殷玉瑶的眉眼深了——她总觉得,这个小女孩儿身上,有股她所熟悉的东西,教人无从抗拒。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种威仪,皇族天生带来的威仪。她识得燕煌曦,识得燕煌晔,自然也识得那股浑然天成的威仪,只是燕煌昕年龄尚小,身段并未长成,所以竟然让她一时没能判断出来。“姐姐,”旁边被忽视良久的殷玉恒却不乐意了,“她是谁啊?”“小昕,”殷玉瑶把燕煌晔放下地,将两人拉到一起,介绍道,“他叫阿恒,是我的弟弟,阿恒,她叫小昕,是姐姐的……朋友。”“朋友?”殷玉恒浓眉高锁,似乎很不乐意,“牛气哄哄的,装什么装。”“牛气?什么牛气?”燕煌晔两眼一瞪,双手叉腰,刚要发作,眼角余光处看到殷玉瑶微变的面色,立时将胸中那口恶气给强摁了下去——哼!小黑团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好看!这一年,她十三岁,他快满十一岁,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团乱麻,竟然会让他们,纠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