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声阵阵,歌舞升平。这是永霄宫中,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喧闹景象。却,不属于她,只属于那个灯火灿烂中的君王。她站在这里,看着他搂着别的女人,尽情享受无边的绮柔。如果。如果他们不曾相爱过,如果她不是了解他深入骨髓,她真会以为,他本性就是如此风流。但她知道不是。穿透这种风流,她看到的,是一个字。一个弃字。他要用这种方式,让她领悟到这个字。殷玉瑶,我放弃了你,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爱。放弃了我对你的承诺,甚至放弃了我自己。自暴,也自弃。因为对你那份爱,其实也是我对自己心灵的承诺,假如我放弃了,那只能说明,我将与你相连的那一部分自我,一起放弃了。她静默地站立着。居然没有伤悲,而是一种可怕的冷静。这是一种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冷静。面对毁灭,面对死亡时的冷静。它是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却反而能激发出内心最潜在的本质。她的男人,放弃了她,那她该怎么做?是哭吗?是冲过去找他理论吗?不。她都没有。她,在替他寻找一个理由。任何一件事的发生,总有理由,如果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那么,一定有别的理由。她想到了。那个绝对的理由。背转身体,殷玉瑶离开了。“皇嫂……”燕煌晔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压低嗓音轻喊。“你回去吧。”殷玉瑶一行走,一行缓声道,“回去守着他,现在这个时候,他很需要你。”“那你呢?”凝住脚步,殷玉瑶抬头看了看黑沉的天空:“我的问题,要自己去面对。”很好。殷玉瑶,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开始为你骄傲。因为你们这段感情,最大的问题,出在你的身上,出在你与生俱来的宿命上,虽然那个男人爱你,你却没有资格,将自己的问题,完全转嫁给他。你觉醒了。你终于觉醒了。当这个问题,沉重得连他都扛不起的时候,你应该学会,自己去面对了。其实,你一直没有想过,要去反抗这种宿命,因为在遇到他之前,生,或者死,对你而言,并不是特别重要。因为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令你留恋难舍的东西。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爱这个男人,你舍不得离去,那么,你就必须与命运争夺,至少抢回生存的权利。虽然那很艰难,但是你,必须去完成。她要去找赫连毓婷,她要去找归泓,找纳兰照羽,找一切她可以联合的力量,然后再找到那个男人,给他最沉重的一击。尽管她知道,这个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但是她一定要去做。“姐姐,”另一道人影走过来,看看身后那座辉煌的大殿,再看看她,“我陪你。”“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她看着他,目光温静,却含着抹浑重的坚凝。“我确定。”十岁的男孩子腰板挺得笔直,下意识地握紧袖中的短剑。“那么,好吧。”她深吸了一口气——带他离开这里也好,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磨炼,她相信,他已经有了足够自保的能力。一大一小两个人,踏着清冷的夜色,走向宫门。眼见已经到了出口,殷玉瑶却忽然停下脚步,扯着殷玉恒,藏进暗处。几丝风声从头顶划过。殷玉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尽管夜色很浓重,她还是敏锐地认出了那个人影——竟然是——九州侯北宫弦!天哪!她捂住自己的嘴,差点叫出声来!这个可怕的男人,她一生都不会忘记!没想到他,居然摸回了这里!他要做什么?“姐姐,”殷玉恒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没,没有,”快速转动着念头,殷玉瑶当即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她得搞清楚这件事,其它的她可以不管,可是这个男人,太可怕!“阿恒,我们回去。”简短地说了一句,她带着殷玉恒,折身匆匆走向明泰殿。歌舞已经停歇了。年轻的帝王半倚在龙椅中,望着上方的藻井。手掌,慢慢抬起,放在心脏的位置,那里,是空的。没有痛感。只是空的。这是一种很苍茫的感觉,苍茫得能让你忘记整个世界的存在。慢慢地,殷玉瑶走到他面前,隔着烛火,静静地望着他。回头。这两个字,在人生之中,其实非常重要,因为有很多事实,你只有在回头的时候,才能看得见。但是一般人,很少回头。这一次,她回了头,并且看到了最为真实的他。退去浮华,暂时放开权利,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这一刻,他们无声地对立着,像是两个完全孤立的世界,毫无交集。终于,他发现了她的存在。那双黑眸,倏地闪亮,继而沉寂,浮出点点冰寒:“你在这里?”这是句很奇怪的问话。殷玉瑶,你不该在这里,但却偏偏在这里。殷玉瑶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他们快到两年的相恋时光中,她很少用这种目光去看待这个男人。平静的目光。以前,她总是仰望他,更多的是仰仗着他。她并不冀求那种平等,因为在她心中,他们两个并不相配。事实也是如此。他太高贵,太枭傲,太冷漠。高贵得让人难以接近;枭傲得俯视万物苍生,冷漠得让人窒息。但是这一刻,仅凭着灵魂与他对视,卸去一个女子心中弥漫的柔情。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他的脆弱,和无能。按理说,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这是一个男人最不想发生的。但是,我要告诉每一位男性,倘若你面前这个女人,是真心爱你的,不用介意让她看到你的无能。当然,如果这个女人不爱你,看到你的无能,她估计会嗤之以鼻,然后转身离开。如果这个女人是爱你的,她会选择,以她的方式帮助你,尽管这些方式,有时候会很愚蠢。但那出于爱。就比如,鸣凰宫中,她跪在赫连毓婷面前,用手中金簪,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膛。那真是愚蠢的。但却也是,那个时候的殷玉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整座大殿静得掉一根针都清晰可闻。然后她当着他的面,做了一个动作。缓缓地,缓缓地拔下发中金簪。一折两断。那是金簪。那不是玉。那簪尖刺进她的掌心,鲜血一丝丝渗出来。滴嗒落在冷炙未撤的桌案上,污损了葡萄美酒夜光杯。静静把那支断簪放在他面前,她转身走了。这是一种决绝。极其清冷的决绝。只有殷玉瑶才能做得出来的决绝。她无声地向他宣告,燕煌曦,我们之间,结束了。呆呆地看着那两截断簪,燕煌曦哑哑地笑出了声——殷玉瑶,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了结,就能了结的。你的离去,并不代表什么,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个人要的,并不仅仅只是你的离去,而是——心死。他要你心死。要我心死。要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丝,敢与他对抗的力量。如果我们不肯心死,他会让整个世界的人死。他就是这种人。就是这种毁天灭地的人。哦,不是人,是魔鬼。他高擎着那只手,遮住整片天空,想要维系的,只是他所以为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光明,倾世冰冷。但他觉得,只有在那样的世界里,他才是安全的。他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光明,只需要一种,绝对的强权。统治世界,唯我独尊的强权。没有人能够挑战这种强权,哪怕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殷玉瑶,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多么可怕,又有多么强大。我们的爱,在他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当他出现的那一刻,我悲哀地低下自己的头,承认自己对付不了他,承认自己拯救不了你,承认自己的懦弱和绝望。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放弃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我明白,这种放弃很愚蠢,可却是此时的我,唯一的选择……燕煌曦。看到这样的你,我该说什么呢?你的绝望,我深深地品尝过,你的痛苦,源自于我的骨血。你的退缩,我可以理解。因为你已经走到,命运最紧要的关口。前面,是刀山火海,后面,是地狱深渊,无论你是前进,抑或后退,等待你的,都将是粉身碎骨的局面!只不过。若你前进,为爱而战,你将是个英雄。若你后退,为生存而屈,你将是个孬种。千百年来,这是一条,检验一个男人,是大男人,还是小男人,是假男人,还是真男人,唯一的标准。唯一的——底线。所以,我爱燕煌曦。倒不是这个男人有多么完美,而仅仅是因为,他最终那一抹,可贵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