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钟声,在永霄宫上空不断回响。太阳升起,新春的阳光,淡淡洒落在汉白玉阶上。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沉默着走进乾元大殿。天下,太平。大燕皇朝,在历经一年的动乱之后,终于等来了太平。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二十二岁年轻帝王,容颜冰冷,双眸深寒。他,已经不会笑了。那一身浓戾的,关于仇恨的气息,即使他竭尽全力去压抑,却仍然压之不住。他好恨。时时刻刻都在恨。恨自己。恨世界。恨万物苍生。恨一切可恨之人,连带着不该恨的人,也给恨上了。满殿静默,谁都不敢作声。铁黎揪紧了眉,心下漾开浓浓的不安,似乎再次看到七年之前,那个悲伤绝望,年近不惑的大燕帝王。“皇上,”终于,刑部尚书杨岸踏前一步,斗胆禀报道,“伪帝燕煌暄谋逆一案,刑部已经判清审明,呈请皇上决断。”“凌迟,处死。”冷冷地,皇帝吐出四个字,“明日午后,所有人等,俱往西市观刑。”杨岸双腿一阵颤栗,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着退了下去。一代枭雄燕煌暄的命运,就此注定。他该死。又不该死。该死是因为他输了。成王败寇。在权利的搏击赛场上,输者,唯死而已。尤其是帝位之争。他不该死。是因为他的命运本来可以逆转——不是杀掉燕煌曦,即使杀掉燕煌曦,他也做不成皇帝,他的逆转,是在华陵。在那里,他本来已经拥有天时地利人和,若他放下心中仇恨,施德政纳人心,大抵可以和燕煌曦搏一个平分天下。可是。可是他……对于他的结局,我表示无言。此前那一战,他的确有绝大的胜算。不管怎么看,有安清奕在,燕煌曦都必死无疑。可是他没死。尽管看着深爱的女人血溅五步,尸骨无存,他还是没死。在这一点上,燕煌曦,你真是坚强的。你比历史上很多君王都坚强。失了爱人,江山飘摇,你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你明白,你的肩上,还有万钧重任。燕煌曦个人的幸福事小,大燕国万万人的幸福事大。你记得的。即使是在她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你仍然记得,在心中承诺过,要给她平安,要给天下人平安。给她平安,已然做不到,那么至少,你可以收拾残局,给天下人平安。所以,你强抑着无穷无尽的悲伤与愤怒,安静地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下方的臣子,俯视着整个芸芸众生。但你的愤怒,急需宣泄,所以,你亮出了手中那把,锋寒无比的屠刀。第一刀,燕煌暄。次日正午。浩京西市。万人空巷。争相而来,参观这鲜血淋漓的一幕。高高的方台上,石柱巍巍,半身**的燕煌暄,被八根铁链锁住,原本儒雅的面容上,满是胡碴,只是那双眼,一如既往地阴沉狠骛。他不服输。即使到了现在,到了此刻,仍然不服输。倔强地抬起头,他看向高台之上。四道冰冷而锋利的目光,在空中交接,乒乓碰撞。“哈哈……”燕煌暄低笑,“燕煌曦,你以为你赢了么?不,你输了,你输得比谁都惨……身为一国之君,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保不住……还有这江山,它不会是你的,终究不会是你的……你这一生,注定孤家寡人一无所有!”燕煌曦冷冷地听着,面无表情。他不需要有表情。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心。连心都没有了,如何会有表情?指尖微微一动,令牌飞出,划出道长长的弧线,落在行刑台下。一手撕开燕煌曦的囚服,刽子手掌中刀锋闪烁,刹那间,割下数十片肉。满空的血色飞扬。而那个男人,居然连一声都没吭。目光微微一动,燕煌曦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若在以前,看在那个男人如此倔强的份儿上,他不定会赏他一个痛快,一具全尸。可是现在,不会了。他只那么冷冷地看着,看着那一幕幕惨烈场景的发生。心,是空的。心,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那割下来的,不是人肉,而是木屑。他的眼神,跟那个叫安清奕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差别。安清奕,你狠,我将比你更狠,你绝,我将比你更绝。总有一天,我也把你,也送上这方刑台,剐上一千刀!一万刀!观刑台的另一侧。黎凤妍浑身冷汗,满脸苍白。与她一起颤抖的,还有隐身于宫女队伍中的许紫苓。她们,也是这场悲剧中,两个必不可少的助推手。她们,都清楚自己的罪恶。不同的是,黎凤妍的惶恐是死亡将至,许紫苓的惶恐是——难以形容。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无论如何,燕煌曦不敢动她。只要他看到她肩上,那个与殷玉瑶相同的标志。即便如此,她仍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恐慌,就像每次见到安清奕一样。绝对的主宰。绝对的霸权。绝对的冷酷。没有一丝怜悯,一丝同情,一丝人性。即使远远闻到那股气息,也足令人肝胆俱颤,更何况,外加眼前这鲜血淋漓的画面?许紫苓,你可后悔?后悔一时的嫉妒之心,毁却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对恋人?后悔当初,玉石俱焚的抉择?他们毁了,你又如何?你快乐了?你满意了?还是解脱了?不。只有罪恶。只有更深更浓的罪恶。因为你毁掉的,不仅是他们,更是整个乾熙大陆的光明!是千千万万人心中的,完美与光明!你是罪恶的,你的罪恶,倾长江之水,也无法洗清!你比安清奕更加罪恶,他是纯粹为罪恶而罪恶,让人看去,一眼知道他罪恶,而你戴着伪善的面具,去靠近美好和光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毁灭一切!我虽然,同情你不幸的遭际,却对你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燕煌曦的视线,淡淡地,冷冷地,从全场每一个人脸上掠过,看似漫不经心,却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无声地告诉所有人,你们,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心里明白。安静地站在那儿,等待着末日审判吧——这种感觉,好像是日本战败时,那些军事侵略者被送上法庭。让人不寒而栗。让人如临深渊。三千零一刀。从正午至黄昏,整个浩京难得地一片静寂。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好奇,觉得新鲜,再然后,是麻木,麻木之后,是深深的恐惧。恐惧到无论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都觉得有一把刀,横在自己颈上,随时都会刺进去。强权。燕煌曦。你已经用这样血淋淋的手段,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强权。从此之后,在这浩京城之中,在整个大燕国,再没有人敢反抗你,伤害你,欺辱你。可是燕煌曦,这真是你想要的吗?纵使燕煌暄是罪有应得,你的所作所为,又跟安清奕,有何区别?残阳如血,缓缓落入地平线下。灯火亮起,照得皇帝一脸铁血。在不尽的沉默中,他站起身来,走向高台另一侧的石阶。路经黎凤妍面前时,他轻轻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下一个,是你。”满脸怔忡地坐在原地,黎凤妍呆呆地,看着那个她曾经用尽整颗芳心去爱的男人,缓缓地,缓缓地从她面前走过,从她生命里走过,没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凤妍宫中。枯坐在妆镜前,黎凤妍用力地揪着头发。目光散乱。一颗心,却出奇地清明起来,无爱,亦无恨。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爱?还有什么可恨?爱的人,从来没有爱过自己;恨的人,已经尸骨无存。她这一生骄傲,她这一生妩媚,她这一生荣华,到头来,满盘落索。一步错。步步错。错在不该遇见他。错在不该爱上他。错在不该嫁给他。黎凤妍。爱没有错。爱真的没有错。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爱的权利。不管你爱的那个男人爱不爱你,你有资格爱他。只是,你不该把你所以为的爱,强行加给他。更不该以爱的名义,去伤害他本该拥有的幸福。那,不是爱。只是占有。只是征服。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对于爱,若是强求,若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追逐,得到的结果,都是惨淡。你太年轻。你太相信美貌的力量,权利的力量,财富的力量,你,太低估人了心。高估人心,固然惨败,低估人心,同样惨败。就像当年夺位之后的朱棣,以为可以凭着权势,威胁方孝孺屈服,结果对方答,宁诛十族,不从逆贼。他诛了他十族,可仍然,屈杀不了一个文人,坚贞的心志。这种人很少,但不是没有。遇上这种人,你只能自认倒霉。比如燕煌曦。他的确是个少见的男人。不算是好男人,却是心志坚定的男人。他一旦认定什么事,就会坚执到底。以前是他不够坚执,而现在,他是只剩坚执。坚执得过了头。坚执得要毁灭整个世界,甚至要,毁灭自己。男儿是铁,过刚易折。女儿是水,过柔易逝。唯有刚柔并济,方是世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