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地吹散了阳光。一道单弱的人影慢慢地飘过来,旁若无人地穿过所有人的视线。直到黎凤妍面前,俯低双眸,静静地看着她。在他的一生中,在她的一生中,他很少有机会,如此仔细地端详这个女人,这个他唯一所爱的女人。往昔,她的光芒总是灼痛他的双眼,她的高傲总是让他无法攀附,即使是那些与她温情的片断里,他也总是掩掩藏藏,不敢纵放了自己。他这一段爱,注定了倾世无奈,倾世悲哀。爱,是这世上每一个人的权利,不分贵贱,不分种族,不分地域……但是,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我们总能找到很多,无法爱,不能爱的男男女女。刘兰芝,焦仲卿,步非烟,赵相,爱新觉罗•福临、董鄂妃……还有更多,不知道名姓,不知道出处。圆满的爱,固然让人欣悦,但是这些无疾而终的爱,更有一种悲剧之美,让人难以言怀。对于我笔下的人物,但凡他们敢于去爱,我都怀着鼓励的心态,期望着他们能幸福,但是我更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的确不是你想更改,便能更改的。一个人的悲剧,总是有着其历史背景、社会因素,没有人能逃得开。就像常笙。倘若,他不是出身卑贱,倘若,他心性聪敏,掌握与命运抗争的方法,或许能为自己心中的爱,搏得一线生机。可是他不懂,也没有机会懂,除了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即使他尽了全力。即使他费尽周折。还是没能保她,一生平安。在这个阳光清澈的春天里,这个卑微的男子,做出他生命中,第二次勇敢的举动——他慢慢曲下双膝,跪在地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上她已经冰凉的双唇。这个吻。他值得。他用生命去爱她。即使她不爱,即使全世界不知道这份爱,不认可这份爱。可是他仍然爱。最纯粹的爱,都是圣洁的,任何一个世俗之人,没有指责它的权利。然后,他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开。燕煌曦再次扬起眉头,胸腔里一股澎湃的热浪喧嚣奔腾。他似乎,已经隐隐闻到那股血腥的味道。甚至有一刻,生出想跳下去,阻止那个愚蠢男人的冲动。可是他到底没有。因为他明白他心中那种痛。就像殷玉瑶在他怀中烟消云散那一刻,他的整个人,也跟着撕裂开来。他很坚强,足以承受那样的巨创,可是他不能。他的灵魂是孱弱的,他的身体也是孱弱的。孱弱的男人。只能选择以孱弱的,却也是悲壮的方式,来结束一切。常笙开始飞步奔跑,朝着那雕龙画凤的宫墙。砰——头骨碎裂的声音,在整个广场的上空,久久回响。问世间,情是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常笙。你只是我这本长篇小说里,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物。我本不想赋予你灵魂,赋予你爱情。但我也知道,再卑微的人,都有灵魂,哪怕是历史上那些为非为恶的太监,他们也有灵魂吧?只是他们的灵魂,出卖给了黑暗。曾经,我很恨他们,每看一次,咬牙一次,直到看见你,这一刻噙在唇角那一丝淡淡的笑漪,我才恍然明白,他们那一种,无声的抗争。他们,大概是想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让这个世界,记住他们吧。崇高之人,让世人记住他们的崇高,卑鄙之人,何尝又不是,让世人记住他们的卑鄙呢?这个世界太残忍。这个世界太荒芜。这个世界太冷漠。这个世界太无奈。这个世界……很多时候,并不重视爱。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是单纯的,看到路边一个乞丐,至少会生出份怜悯之心,可是后来,我们日渐成长,我们的心,却渐渐荒凉,埋没了良知,只识得利益,埋没了理想,只识得红尘。我想,终有一天,站在明亮的镜子前,看到里面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你也会痛的吧?你也会泪水斑驳的吧?或许到那时,你会刻骨铭心地发现,拥有诸多物质财富的人,其内心的丰满,还不如这个,卑微的“太监”。至少,他敢爱,比很多人,都敢爱。黎慕云笑了。透着不尽的沧桑与惨淡。二十六年。他活在人世间,二十六年,却将悲辛尝遍。静静地放下黎凤妍的身体,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抬高下巴,看向那个立于辇车之上的男人。黎长均站着没动,在这一刻,聪明绝顶的他,忽然看不懂,那年轻男子,那一双深黝的眼。“唰”地一声,黎长均拔出袖中短刀,“嘶”地撕开锦袍,毫不犹豫地剜下一块肉来,遥遥掷向辇车之上,那个赋予他血肉之躯的男人。这是决裂。天伦的决裂。那块被他剜出的心头之肉,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掉在黎长均的脚下。他还是没动。只是看着那个已经合上衣衫的男子,一步步,走向宫门之外。缓缓地,黎长均举高了右臂,却始终没能摁下。穿过重重包围,黎慕云走远了。孑身一人,从此,远遁天涯。荣华富贵,皇位江山,他都,看淡了吧。不该离去的人,离去了,该离去的人,也离去了,这一场宫廷大戏,仍然要继续,因为,他们不是主角。半悬于空中的胳膊,终于垂下,血腥的杀戳,拉开序幕。这是黎长均一贯的个性——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跟从许忠铭一起哗变的人,杀。附庸二皇子黎慕云的人,杀。凡他觉得有异心者,皆杀。镌着华美精雕的地砖,渐渐被鲜艳的红色**所洇湿。看着下方那无尽的惨烈,燕煌曦面无表情。帝王。这就是帝王。这就是他曾经走过的路,现在正在走的路,将来会继续走的路。你不杀他,他便会杀你。不尽的尸山血海,堆垒起那把金光灿烂的龙椅。理想、人性、信念,在这场残酷的搏杀之中,毫无立足之地。唯有强大。唯有更加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才能给予这方天下,真正的平安。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高广的天空——瑶儿,瑶儿,纵使你还在,纵使你回来,我们的爱,是否能逃得过,这样无奈的宿命?“煌曦……”在那无尽的腥风血雨之中,她的身影,竟缓缓从空中浮出,眸光温柔地看着他。“或许我们,也逃不过,这样的宿命,但是我们,要努力。我们一定要努力,不管这种努力有无结果,都要努力。要相信爱,终会战胜恨。因为这个世界,因为爱而存在。煌曦,不要悲伤,不要哭泣,不要迷惘,纵使我们的肉体是脆弱的,灵魂是渺小的,但只要心中存着丝希望,存着丝信念,光明终会到来,哪怕,不是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时代……”……燕煌曦笑了。长剑出鞘,飞身而下,直取那辇上的男子,逼住他的咽喉:“停止吧!让这一切停止吧!”黎长均冷冷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启唇:“燕煌曦,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以为我是,我就是。”“那么,你以为你救得了谁?是黎凤妍,是黎慕云?还是下面这些人?”“不,”他定定地看着他,慨然以答,“我,只救我自己!”黎长均一怔。他发现,在这个男人眼中,有一些他从来不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他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答案。“朕,不会停止的。”他冷漠地答道,“谁都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阻止朕。”“血莲之子是吧?天国秘径是吧?只要你让他们停下来,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黎长均倏地屏住了呼吸。那些兵卒的性命,在他眼中,如同蝼蚁,即使眼前这个英武的男人,他也有办法,在瞬间将其绞成肉泥,但是血莲之子,天国秘径……他,着实不能不顾。“好。”他盯着他的眼,说出那个至关重要的字,然后,举起左臂。血腥的杀戮,停止了。后面的士兵走上前来,将那些倒下的人,一个个抬出去,太监宫女们开始清洗血迹,一切,安安静静,井然有序。仿佛这里,并不是华美的皇宫,而是屠宰场,那些鲜艳的**,也不是血,只是水。整个人类历史,就是用这无数的血,写出来的。“你说。”他咄咄逼人,神情冷厉。燕煌曦笑了笑,朝四周扫了眼:“难道黎皇,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交谈的内容吗?”面色微变,黎长均终是没有强求,而是再一摆手,巨大的銮驾启行,慢慢朝内宫退去……身后,一切寂然,无声无息。这场并不成功的宫廷政变,以一位公主的死,一位皇子的出走,以及无数无名人物生命的消亡,惨然收局。转龙殿。锦帏重重,一片昏暗。“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但不知黎皇,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明知故问!”燕煌曦摇头:“不是明知故问,而是那天国之中,保存着的,绝对不仅仅是长生。”靠在榻上的黎长均微微坐直身子,眸中一丝精光掠过:“那还有什么?”“财富、权势、以及——衍生。”“衍生?那是什么?”黎长均完全集中注意力,而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就是——”燕煌曦的面容,在黑暗里看起来,显得有些不真实,“制——造——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