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这张满是污垢的脸,却与她脑海里某个影像,蓦地重合。“阿琛?”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叫,她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唔唔——”那瘦小的身子,在她怀中微微地挣扎着,更多的是颤栗。“阿琛……”冰灵一遍又一遍重复呢喃着,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唔唔……”回答她的,仍然是那奇怪的声音。她终于意识到他的异样,松开双臂,捧起他的脸颊仔细端凝着——除了脏和瘦,似乎,也并无异样。可是那写满恐惧的眼瞳里,却蕴含了太多的东西,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男孩儿,应该有的。那些情愫,或许曾经的她,很熟悉很熟悉,可是现在,她却极其陌生,正因为陌生,正因为“遗忘”,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才会犯下那么多错误。“阿琛,我是姐姐啊,你怎么——”他终于张开了嘴,“咿咿唔唔”地叫着,舌头在口中乱转,却始终发不出任何一个像样的音节。“他们——”冰灵心中突突一阵狂跳,像是厚厚的冰墙,绽出条深深的裂口。一转身,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把抓住依然站在殿门之外的昶吟天:“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冷冷地看着她,昶吟天的神情极致冰寒,甚至带了丝狠戾——殷玉瑶,你果然在掩藏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整个人都显得暴戾起来——已经封灵锁识了,见到曾经亲近的人,她还是有情绪反应,难道,非把她变成白痴不可吗?他倒不介意那么做,只是,一个白痴的殷玉瑶,他拿在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只是要她断情。他只是要那个男人,最后渗出的那一滴,心血。龙之元魄。比莲皇之心更具威力。到底是何等威力,就连他,都想象不到。他只是从一本上古神书中,看到过一段小小的记载。凡为帝王者,必禀造化之神功,而龙之元魄,乃是鬼斧之杰作。食之者——定天命。食之者,定天命!什么安清奕,什么帝王霸业,什么江山永固,自自然然,不在话下。可是,并非每个帝王,都有龙之元魄。有的在其即位之时,便已耗尽;有的不够强大,根本撑不到最后。更为重要的是,若非王者本身自愿血流之尽,龙之元魄将永存于其心,无法离体,即使你硬生生剖开他的身体,取出其心,还是无法找到它的存在。所以,历经千载辗转,他选择了这个叫燕煌曦的男人。不单因为他是乾熙大陆千年以来最强悍的君王,还因为他偏偏,爱上了一个女人。越是高纯度的帝王之爱,越是能练就龙之元魄。他相信,在他那颗勃动的心脏里,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据此,早在燕煌曦“情窦初开”的那一刻,他就冷冷地观察着他们,然后定下了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让他们相爱。让他们深深相爱。最好爱得生不能死不能,他再出手。所以,燕煌曦绝对不能死在觞城,要死,也要让他死到昶国来,死在汇宇宫,死在——她的面前。殷玉瑶,你是我手中最完美的诱饵,我要用一个清冷无情的你,钓出燕煌曦那颗追逐信仰的心。我早就警告过他,终有一日,我会取走比他性命更宝贵百倍的东西。那便是,你们之间,超越世间一切的感情。以及,乾熙大陆最为珍贵的光明。所以,你不能有心,你不能再动情。松开双手,冰灵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掠过丝绝望。对面前这个强大男子的绝望。“你想要什么?”颤抖着双唇,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艰难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给得起?”“……是。”“那么,我想要你。”他看着她,不带一丝游移,脱口而出。然后,连他自己都悚然一惊!却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就那样目光慑人地逼视着她。垂下眸子,冰灵目光紊乱地盯着地面,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她该答应吗?为了被困禁了自由的弟弟,她该答应吗?“怎么,你不愿意?”他双瞳冷幽,话音寒寂,笼在袖中的右手不由微微蜷紧——若她不愿意,只能证明,他的计划失败了,她还记得那个男人,记得他们之间那圣洁纯粹的感情。“……我,答应你。”她再次抬起头来,神情恍惚,“我答应你,答应你……”“很好。”收起眸中所有情愫,他抬手搭上她的香肩,“沐浴斋戒三日,后日晚戌时,我会让近侍来接你,去我的寝殿。”“……”紧紧捏着裙摆,她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自己下了石阶,慢慢地,慢慢地朝寝殿的方向走去。“跟着她。”侧身朝旁边的树丛扫了一眼,昶吟天冷然吐出三个字,这才转头,朝另一边走去。黑黢黢的树丛中,无声掠出抹人影,跟上冰灵……冰月宫。呆呆地倚在床榻上,冰灵仍旧保持着那种恍惚的表情。心,仍旧是空空荡荡的,像是曾经装进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但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个壳子,偶尔传出两声空响。……侍寝?这个名词,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似乎没有。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却只有十六岁之前,在燕云湖上过的那些,平静安好的时光……她不记得为何会与母亲弟弟失散,不记得那之后一切的一切,就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也不甚记得……昶吟天做得很彻底,为了根除后患,将她遇上燕煌曦之后的一切人和事,统统封禁了。也就是说,连纳兰照羽,落宏天,铁黎这些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她,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不记得便不会心痛。不记得便不会辗转反侧,反侧辗转。只是……虽已不记得,那一丝盘旋心臆中的淡淡憾意,却始终难以消弥。随意翻了个身,冰灵疲倦地阖上双眼,刚要强令自己睡去,枕侧却亮起丝薄弱的浅光,那是——玉镯子?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玉镯子?不是遗失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伸手将那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玉镯拿在手里,殷玉瑶眼里闪过丝茫然——这镯子,什么时候会发光了?但那光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熄灭,无论她怎么摆弄,始终再无任何异样。咕哝一句,冰灵随手将玉镯抛在一旁,然后躺在枕上,模模糊糊睡去……这一夜,她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有很多的人影晃来晃去,却始终看不清面容。隐隐还听得有人怆声大叫:“瑶儿……瑶儿……”而那枚奇异的镯子,寂然半晌后,再次散发出微光,一圈一圈,像蛛网一般,缠向冰灵的头部…………天未放明时,容心芷便已起了床。甫迈出营帐,便见冉济和韩玉刚立在辕门边,似在争论什么。“冉将军,韩将军。”信步走过去,容心芷坦坦然开口,“何时行动?”“半个时辰后。”冉济朝空中望了望,十分肯定地道。“将军是想借这大雾,搅乱黎国水军的视听?”“容姑娘果然聪敏。”“不及冉将军多矣。”谦逊了一句,容心芷又道,“心芷走后,还望将军固守营地,等候皇上的消息。”“这个自然。”冉济满口答应,三人正商议着,一名兵卒迅速奔来,口中叫道:“冉将军,战船已备得,何时出发?”“现在!”三人异口同声,继而相顾一笑。上下看了她几眼,冉济不由问道:“姑娘你……就这样去觞城?”“不然呢?”“要不,挑几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和你一起吧?”“不,”容心芷摇摇头,抬高下颔,一言出,豪情万千,“此去觞城,一人一剑,足矣!”看着这个不输男儿的女子,冉济沉默了。既然她已经做了决定,他只能选择支持,只希望这个女子,能光荣地完成使命,平安归来……容心芷,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要和我们大燕英明的君主,一起平安归来!……乳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整个江面。数十艘战船下到江中,以极快的速度朝黎国的船队驶去。按照冉济的布署,整个船队分作五批:第一批靠近之后乱箭齐发;第二批擂鼓助威,造成的动静越大越好;第三批直接冲击,不求其胜,只要破坏对方严谨的阵型即可;第四批佯作战败溃退,引黎军追击;第五批是精兵良将,掩护撤退,将整个战役可能造成的牺牲化减到最小。五批战船协同作战,环环紧扣。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完美的计划,即使黎国的水军再怎么强大,在一时搞不清状态的情况下,被强行拽出突破口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只是世界上,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任何事,不到最后那一步,哪怕你准备得再怎么完美和充分,也不能保证绝对成功。身着短衣劲装的女子俏立于船头之上,水眸冷沉,果如她自己所言,除了一柄剑,别无长物。咻——一道灼目的焰光,自她身后冲起,直上半空,如烟花般爆散开来。顿时,利箭破空的风声、惊天动地的战鼓之声,无数儿郎激昂的喊杀之声,在漠漠湘江之上,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