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达,”仔细端凝了他很久,燕煌曦叫出他的名字,“朕,想让你继续治理黎国,你可愿意?”“皇上的意思是?”“你觉得呢?”燕煌曦难得真诚,“朕想听听你的建议。”“不改制,不移俗,只削其国号,改为黎北八十八州,六百六十四郡即可。”“不改制?不移俗?”燕煌曦一怔。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商达眼中的坚决,分毫不减,看来,早在踏进栖凤宫之前,他就已经胸有成竹,是以此刻应对自如。“皇上,皇上。”一阵促急的脚步声,蓦地从殿门外传来。君臣三人齐齐转头望去,但见冉济满脸焦灼,大步飞冲而入。面色一肃,燕煌曦话音微冷:“何事如此慌乱?”“……城中百姓聚集一处,说是,说是要求见皇后娘娘……”“皇后?”燕煌曦目光微闪,“朕不是让你着人去寻吗?怎么,没有找到?”“微臣无能!”曲膝一跪,冉济面现惶色。墨眉上挑,燕煌曦再次将目光转向商达:“依卿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理?”“必须立即寻回文皇后。”商达答得倒是毫不含糊。“哦?”燕煌曦微微高了眉,话音中含了丝玩味。商达正视于他,目光毫不闪避:“文皇后虽无才具,但皇后之尊,足以安定民心。”挟皇后以令诸民?这倒是少见。“那就——多多加派人手去寻!”“是!”冉济自是不敢耽搁,忙忙地起身,领命而去。“朕希望,黎国的这场变乱,能尽快结束。”看着立于阶下的商达与南轩越,燕煌曦冷然道。半个时辰后,冉济满头大汗奔回,身形未定,便匆匆禀报道:“启禀皇上,有,有文皇后的消息了……”“在哪儿?”“据两名宫女说,文皇后,趁乱去了无欢殿。”话音方落,商达的面色不由微变。燕煌曦是何等敏锐之人,早将他神情的变化瞧在眼里,当下淡淡道:“那无欢殿,是个什么居所?”“启禀皇上,是笙颜公主黎长滢的寝宫。”“笙颜公主?”语调上扬,充满询问的意味。“笙颜公主,是黎长均的妹妹。”南轩越接着解释道。“哦?”燕煌曦微觉诧异,“黎长均究竟有几个妹妹?”商达和南轩越不由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是纳罕,仍由南轩越代为答道:“宫中人尽皆知,黎皇,只有一个胞妹。”燕煌曦沉默了,想起那个幽禁于深宫中,生生被植成树人的女子,心中不由掠过丝薄薄的叹息。难怪。难怪段鸿遥会下如此狠手,不惜一切代价,灭了黎国。若是他的瑶儿遭到这般非人的“待遇”,他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皇上?”见他久久沉默,冉济忍不住喊了一声——那外边可是民声沸腾,若不安抚,只怕生变。轻拂袍袖,燕煌曦踏下金阶,黑眸锐闪:“好,就去无欢殿!”一路穿过长满藤蔓的回廊,燕煌曦的眉头越锁越紧,忍不住停下脚步。“皇上?”跟在他后面的南轩越,赶紧稳住身形,压低嗓音轻轻喊了一声。“这地方——”燕煌曦举目向四周看去——只见绿荫翳翳,遍地生凉,却并无别的异样。“走吧。”默立了一瞬,他再度迈开脚步,无论如何,已经走到这里,那笙颜公主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至少应该见上一见。回廊尽头,一座灰白色的建筑静然而立,被清澈的阳光一照,反而显得更加惨淡,让人生出一股极不舒服之感。以燕煌曦为首,四个人慢慢地靠向那紧闭的殿门。不见一个宫女,也不见一个太监,甚至声息不闻,仿佛,就像是一座坟墓。“皇上,”南轩越闪身挡在燕煌曦面前,“让属下去吧。”看了他一眼,燕煌曦点点头,目视南轩越提步上前,抓住殿门上的铜环,重重扣响。“砰,砰砰……”响亮清脆至极,在空气里激起几丝回旋,然后消散。却不见有人应声。“砰,砰——”紧闭的殿门,无声开启,内里却一片黑洞,缓缓飘出些白色的雾气,夹杂着不尽的冷意。难不成,这是个冰窖?忍受着刺骨的森寒,四个人走进了无欢殿,然后齐齐瞪大了双眼——这座宫殿,其外部看起来,与普通殿阁并无区别,但是内里,竟然全用冰砖雕砌而成,桌椅器具,甚至是悬于廊下的鸟笼,都是冰精制成!尤其是那冰砖中频频闪亮的微光,更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有如梦如幻之感。不过四人,应该说是三人,却无心观赏眼前的美景,因为他们已经冻得嘴唇乌青,浑身抖簌,哪怕身处瑶池仙阁,也不觉欢慰。“无——欢——殿——”目光淡淡扫过正殿上方那三个斗大的冰字,燕煌曦再次迈开脚步,朝内殿走去。“……皇,皇上……”虽然几乎全身麻木,南轩越仍然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出声提醒道。“你们,先退出去吧。”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燕煌曦仍旧淡然——这地方如此古怪,定然藏有玄机,说不定,是他多日找寻,却始终没能寻到的。对望一眼,三人终是选择了依从——凭他们的能耐,若强跟下去,只怕帮不了燕煌曦,反而会成为他的负累,不若退出去,好好在外照应着。直到走出无欢殿,任那微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三人方才慢慢缓过气来,心中继而生出无限的困惑——那样极致的寒气,他们均身负上乘内功,尚不能抵御,为何皇上却泰然自若?他们当然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帝王,曾怀着怎样的坚韧,在冰池之中,一次次地来、回,来、回,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个梦……为了那个梦,他能忍一切之不能忍。……转过最后一道幽暗的殿门,燕煌曦蓦地收住脚步。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面容安详,整个身子被包裹在一层幽蓝色的薄冰之中,浑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这幕景象颇出乎他的意料,由是,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再次迈出脚步。“回……去……”幽冷的声线,突如其来,扎进他的耳里。“是你——?”抬头看着那个女子,燕煌曦眸中擦过丝惊异。“回……去……”“我来找一个人,”定定地注视着她,燕煌曦安然启唇,“找到就离开。”“回……去……”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墨眉高耸,燕煌曦眸底隐约起了丝怒意,笼于袖中的手,蓦然攥紧。嚓嚓……女子身上的薄冰,忽然起了变化,裂开一道道细小的缝隙,然后整块整块掉落下来……那晶莹玉润的肌肤,几乎耀花燕煌曦的双眼。他赶紧转开头,看向别处。冷风漾过,夹带着丝丝异香,清冷的宫殿里,已经多了名容颜绝世的女子。看不出年纪,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回去。”这一次的话音,格外沉重有力,也格外清晰。“我,不能回去。”燕煌曦转头正视于她,竭力压下心中那股突然蹿起的异动。属于男人原始欲望的异动。他见过韩仪的妖娆妩媚,见过殷玉瑶的清丽,以及后来的秀美,见过黎凤妍的娇艳,见过他后宫三千,无数的粉黛,却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把持不住——哪怕是殷玉瑶!他始终是理智的,始终是高傲的,始终不曾放纵过自己的欲望,即便,他有这个权利!原因之一,是父皇和母后之间的惨剧,给他的心灵里覆下了一层阴翳,让他过早懂得,男人滥情,得来的绝不是什么好结果!原因之二,是多疑。深深的多疑,这一点,从他对殷玉瑶反反复复的态度中就能看得出来。原因之三,是后来,他已经爱上了殷玉瑶。在口头上,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但是在心中,他早已将她视作一生一世永恒的伴侣。对于真正心爱的女子,他是忠诚的,他比他父亲更忠诚。所以,他能断然地拒绝黎凤妍,也能无视后宫三千佳丽。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没有用药,没有下毒,没有蛊惑,甚至没有精心涂抹过的妆容,她到底是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就让他动了欲念?欲念。这是很多男人失败的重大原因。在人生的关键处,如果管不住自己的欲念,你会失去很多,有时候,甚至是生命。强运天禅功,燕煌曦拼命克制着自己,却只感全身筋脉乱蹿,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然而对面那个女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脸泛赤红,看着他额上滚滚流下汗来。冰与火极致的铸炼,足以将任何一个男人强壮的身子,生生挤压、撕裂成碎片。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胸中像是万马奔腾,用力地摇晃着头部,燕煌曦抬眸看去。那女子衣衫半解,娇颜如花,唇角扬起,轻笑莞尔,每一个姿势,尽显魅惑。摇晃着身子,燕煌曦踏前一步,探出的指尖,颤抖着抓住那女子羊脂净玉般的霜腕……“煌曦……”谁的轻喊,穿透时空而来,带着无限的凄切与殷盼。蓦然回首,隐隐约约间,只见冰壁之上,一抹倩影婀娜,清眸如水,静静向他看来。猛然地,燕煌曦阖上双眼,用力在唇尖一咬,让那剧烈的痛感,暂时唤回自己的理智。后方。黎长滢身形一震,屏住呼吸。她修习媚术四十载,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对付这世间男子,只需一颦一笑足矣,即便是二十二年前,那个擅自闯入这座殿阁的枭傲男子,也未能例外,在她面前,兵败如山倒。一夕欢娱。他留下的,却是他的梦想,他的善良,他的爱情。从此之后,他变成了阴冷无情的北宫弦,从此之后,他活着只为了——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她自信。对于男人,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知之更深。她不相信感情,也不屑于感情,她将这座冰冷的宫殿,起名为无欢殿,用表面的圣洁,掩饰她张狂的欲望。对世间最杰出男子的欲望。这些年来,毁在她手中的王子公子,青年俊秀,实在不计其数。因为她寂寞。因为她的寂寞无法排遣。所以,她需要用一种宏大却悲伤的欢乐,来填补自己那空乏的心。而燕煌曦,无疑是她所遇到的,最好的猎物。她不会罢手。不管这个男人以前属于谁,既然他踏进这座宫殿,那么,他,就只能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