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燕煌曦便离开了客栈,踏上前路。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急匆匆奔向自己的心上人。他在想她。这种强大的思念,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停下脚步。途经一片小树林时,燕煌曦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异响让他警觉地竖起双耳。有人跟踪。是他国的细作,昶国的暗探?还是安清奕的手下?瞅准一株高大粗壮的榛子树,燕煌曦身形一闪,隐入浓重的黑暗之中。后方的脚步停住了,半晌后,冒出个矮矮的身子。好家伙!看清对方的面容,燕煌曦反倒整个放松下来——想不到,数月时光过去,这小子的武艺竟然精进如此之快,连他这个一流的高手,居然一路之上都未曾察觉,也或许,是因为他太思念瑶儿,而恍惚了神智的缘故。待来人行至跟前,他一只大手探出,摁向对方的右肩。对方曲膝一沉,迅疾避开,唰地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胳膊斩落!燕煌曦赶紧后撤,同时低喝道:“是我!”对方动作一滞,第二招,第三抬,略渐凌厉,燕煌曦知他心中恼恨,也见他招招狠辣,不敢托大,亦抽剑相迎,这一来一回,居然斗了数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燕煌曦心中不由暗暗纳罕——这小子,难不成是铁打的?终于,对方气力用尽,终是被燕煌曦拿住破绽,一招将其手中短剑打飞。展臂将空中那跌落的千钧剑抓回指间,燕煌曦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够了么?”对方沉默。把千钧剑扔回给他,燕煌曦沉声道:“不够就再来!”对方还是沉默。“不打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回燕国;第二——”“我跟你走。”对方终于开口,答得干脆利落。“你知道我要去哪里?”“我知道。”“我没空保护你。”“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可是,我不带废物!”“我不是废物!”……“那么,走吧。”终于,燕煌曦转过身,再次朝着前方,迈开脚步。荒野寂寂,沉黯夜空中,一丝曙光渐渐扩展开来,映出地面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两个同样一身硬骨的男人。遥遥天际,已然看得见城郭的轮廓,隐隐听得见沸腾的人声,还有漫天飞舞的红色绸缎……高高的城楼上,两个斗大的方形字体,向整个天下昭示着它的存在——涵都。燕煌曦停下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殷玉恒也停了下来,拿眼冷冷地瞅着他。对于这个男人,他心中仍然有恨。在没有亲眼见到姐姐平安之前,他都不会原谅他,即使事实证明,姐姐毫发无损,但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永远不会忘记。燕煌曦,若你以后再敢伤姐姐一毫,我定然将你挫骨扬灰!十一岁的男孩儿在心里赌着咒发着誓,蜷起的五指紧握袖中剑柄。侧身一闪,燕煌曦忽然拉着他,躲进一个高大的酵缸后,双眸凛凛地注视着他,低沉着嗓音道:“看到前面的城门了吗?”殷玉恒点头。“你敢不敢,一个人进去?”殷玉恒沉默,然后再次点头。“这是地图。”从怀中掏出块绢帛,塞到他手里,“你应该学会识字了吧?”男孩子不说话,只是重重白了他一眼。“那好,”燕煌曦不怒反笑,“你进城之后,想方设法混到宫里去……找到她……”“她?”殷玉恒目光疾闪——是她吗?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燕煌曦重重点头,肯定他的猜测——其实严格说来,他自己也只是猜测,不过他前思后想了很久,觉得昶吟天根本没有骗他的必要,所以,殷玉瑶应该是在汇宇宫中,但具体什么位置,他就不清楚了。是以,他必须先让殷玉恒去探上一探,最好能找到她的所在,若不能……他会尽快再想别的办法。“我走了。”就扔下这么三个字,眼前的人已经没了影儿。等燕煌曦探出头去看时,却只见到殷玉恒消失在城门处的小小身影……已是盛春,汇宇宫中琼芳开遍,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再加上那高悬的彩灯,垂挂的红色锦缎,更显得喜色洋溢,贵气非凡。满宫人皆知,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二皇子,即将迎娶新妃,只是这新妃到底如何模样,却无人得见。不过,二皇子向来御下既严,众人即使好奇,也不敢随意打探,全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操持着手中活计,只盼能在二皇子面前讨个彩头,将来也好混个一官半职。末曜殿。端然坐于椅中,面容俊雅的男子捧着玉杯,缓缓地啜着香茗。“目标现在城外。”阶下,玄黯长身而立,后背挺得笔直。“哦”了一声,昶吟天放下茶盏,眸中闪过丝意外,“他倒能沉得住气。”“殿下,您看是不是——”“不用,”昶吟天摆摆手,“盯着他就是,逼急了,反而坏事,告诉所有人,千万小心着,燕煌曦,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属下遵命!”玄黯领命,躬着身子退出。“若无十成把握,燕煌曦绝对不会进城!”旁侧的屏风后,忽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声线,再接着,步出道玉树临风的身影。微侧脸畔,昶吟天凝眸注视着这人,唇角向上勾起:“那咱们,不妨赌上一赌。”“赌?”对方盯着他,用警告的口吻道,“遇上燕煌曦,你最好不要抱侥幸的心态,一丝都不要有!”“既然,”昶吟天坐直身子,“你不信我,那咱们,何必合作?”“你——”咬住嘴唇,韩之越眼中闪过丝厉色——若不是他深知自己势单力孤,何苦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你并不想杀他,”无视他那张臭脸,昶吟天再次开始品茶,“你只是想吐出胸中那口怨气,好对你死去的姐姐,有个交待。”“……那又怎样?”韩之越梗直脖子,怒目以对。“……所以,”昶吟天却突地冷了眼,“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仿佛一桶冰水冷不丁浇下来,韩之越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原来,这才是理由。这才是他来到黎国后,一直被闲置别宫的理由。昶吟天养着他,却始终不肯给予重用,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不够诚意,所以,他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燕煌曦的一切,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他,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信任他!“韩之越,你对燕煌曦的感情之深,或许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昶吟天冷漠的嗓音继续在空寂的殿阁里回响,“……若我真出手杀他,你会怎样?”眸底蹿起的怒火,突然寂灭,余下的,只有一种黝沉深黯的伤。感情?这个男人,这个从来不屑于感情的男人,却反过来用这个词,来概括他和燕煌曦之间的……爱恨纠集?十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对于一个曾经与你十年朝夕相对,甚至同榻共枕,抵足而眠的人,说没有一丝感情,谁能相信?“你走吧。”昶吟天别过头,不再多言——他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得到的消息,已然足够多,多得能让他布下一个个完美的圈套,将燕煌曦逼至死地。慢慢地,韩之越转过身,迈着机械的步伐朝外面走,那双昔日灵气逼人的眸子,在这一刻,却只余空洞与茫然。……夜幕垂落。宫灯淡淡的冷晖,投在泠泠水面上,反射出几许泛动的粼光。随着一阵细碎的轻响,一个小小的脑袋冒出来,往四周望了望,攀着堤砖轻捷爬上岸,飞速闪进漆黑浓密的柳荫里。在明泰殿地下冰水池磨练的那些日子,不单给了他一副强健的体魄,还让他深谙水性,从水渠里潜入皇宫大内,这样的事做起来,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偌大的汇宇宫,他要到哪里,去寻瑶姐姐呢?一面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一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着,殷玉恒就像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小豹子,随时准备着出击。可是事实却让他颇有些气馁,摸索了近两个时辰,他还是一无所获。夜雾愈发浓重,让整个御花园看起来格外-阴森,不知道第多少次拿出怀中的地图查看,殷玉恒走着走着,在一座看起来极为破旧荒凉的殿阁外,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竖起双耳。他敏锐地判断出,殿门后有活动的物体,如果再仔细听,还可以分辨出铁镣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要不要进去呢?他深深地蹙起眉头,用那尚不成熟的心智,分析着眼前的状况。到底是大胆与好奇,战胜了那一丝丝潜抑的恐惧,殷玉恒踏上石阶,轻轻地,轻轻地推开残颓的殿门——穿过浓郁的黑暗,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凶狠的眼睛。亮红色的。像极度渴望食物的老鼠,更像从坑洞里爬出来的毒蛇。下意识地,殷玉恒向外退去,随即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可不是胆小懦弱之辈,哪怕眼前出现的,乃是凶猛噬人的老虎狮子,他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只是,现在的他还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通常都不是力大无穷的野兽,而是那些你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人”。好人,坏人,亲人,朋友,在某些时候,他们都会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凶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动机千差万别,但结果,却都是一样。慢慢地,殷玉恒迈开脚步,朝前走去。“唔唔——”他听到了一阵类似小兽嘶鸣的声音,满含着无穷的怨恨。定住身形,就隔着那么几步的距离,殷玉恒冷冷地看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就在他开动大脑思考时,后方,一道微光浅浅照进。殷玉恒一惊,迅疾闪入角落里,屏住呼吸,同时握紧短剑,目光灼灼地盯着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