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走了。却没离开汇宇宫。他想找个地方静一静。随便找了棵高大的梧桐树,他飞身而上,盘膝而坐,然后伸出手掌,在眼前慢慢摊开。从燕云湖畔的相遇,到郦州境内的重逢,取圣旨中毒浴火取药,赴黎国求医烨京重逢,澹堑关外的诱敌,浩京城中的决战,后宫里的纷斗,黎凤妍的离间……他们这段感情,实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太多的磨折。……可是瑶儿,你——为何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愿你,选择遗忘所有的一切…………如果你忘记了,如果你放弃了,那我的坚守,还有何意义?心,在颤抖。心,在一点点冷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信仰破灭。爱情倾覆。不曾爱过,就不会知道他这一刻细细碎碎的伤。“你,后悔了?”更高的树巅上,蓦地传来一道寒凉的声线。慢慢地仰起面容,燕煌曦看向那人。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从仰视的角度去看一个人,尤其,还是对手。“后悔?”咀嚼着这两个字,燕煌曦眸中闪过丝茫然。落宏天一声冷嗤,人已如轻风般落到他的身侧,也盘膝坐下,双眸墨黑深漩:“燕煌曦,我以为你变勇敢了,没想到,还是如此懦弱。”“你说什么?”蓦地挺直后背,燕煌曦眼中冷光一闪。转朝冰月宫的方向看了看,落宏天继续说道:“你还没有她勇敢。”燕煌曦一窒!“要走,你随时可以走,没有人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人谴责你……但如果,”他看着他,突然打住话头。“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么就请你,坚持到底!”冷冷然扔下这么句话,那黑衣男子飘然而去。燕煌曦愣住了。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理不出个头绪。黎明的微光穿过树梢,映在他冷俊的面容上,愈发显得轮廓分明,黑眸深冽。借着浓密的树荫,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继续想着心事,想着过去,想着未来……从早晨到傍晚,他一直像只蝙蝠般潜伏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斜斜掠过空庭,枭傲的男子像只大鸟般,越过道道屋脊,奔向昨夜那座名唤“冰月”的宫殿。没有烛火,四下里黑漆漆一片。轻轻落下地面,燕煌曦隔窗震碎木栓,推开窗房闪身而入,身形未稳,迎面一道剑光刺来,又快又准又狠。“阿恒?”抬手捏住对方手腕,他低喝出声。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却是猛然一跳,居然连短剑都抛了,疾往后退。“阿恒?”心中疑惑,燕煌曦不禁又叫了一声——他既然已经探到她的所在,为何却不传出消息?还有,他似乎在……回避自己?他当然不知道,殷玉恒心中已存了别的打算,更不知道他对他的芥蒂,只怕比殷玉瑶本人更深。对这个男孩子,他固然没有看走眼,但他的成长,却偏离了他引导的方向。掏出随身携带的夜明珠,任那柔和的光亮照出眼前的一切,燕煌曦顾不得追寻殷玉恒的去处,迈开脚步朝里走。锦帐低垂,隔离了他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于榻前默立良久,他始终没有伸手,去揭开那最后一道屏障。是怕。居然是深深的害怕。比看着她在眼前烟消云散的刹那,更加害怕的害怕。他……锦帐却自己开了。那张雪冷的容颜,突如其来地,映入他清湛黑眸。她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更没有爱恨情仇。他张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一个人。她蹙起眉头,别开视线,启唇轻喊:“阿恒?!”“姐姐。”小小的人影从黑暗里走出,上前握住她的手,微微侧头看着燕煌曦,那眸中,居然有着一丝……挑衅?是挑衅?燕煌曦不悦地皱起眉头,他可不喜欢这种感觉。“瑶儿?”他试着唤她。她转回头来,满眸茫然。“殷玉瑶?”伸出右手,他摁住她的肩头。“冰灵。”她看着他,无比冷然地重复,“我叫冰灵。”他阖了阖眼眸,强抑胸中翻卷的狂风暴雨,然后缓缓睁开:“……到底,发生了什么?”“嗯?”她仰起头,尖削的下颔,青盘隐隐的脖颈,看得他心中一抽——他不记得,他的瑶儿何时如此憔悴过,只有在身受重伤,躺在玉英宫的那三天……不过,他也没有亲眼见过。他抬起手,指尖缓缓落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眼中竟然有了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冰灵一阵轻颤。下意识地抬起手,微张着双唇想说什么,却终是寂然。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从他眼里落下的,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她只是用那种空茫的目光看着他,看得他的心,裂出一丝丝缝隙。当你站在最爱之人面前,对方却对你无动于衷,那样的痛苦,或许比他(她)打你骂你甚至漠视你,更加难受。很难受。他终是张开双臂,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没有拒绝,如顺从昶吟天那样,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同样选择顺从。经过种种辗转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她的身体,却发现自己最爱的人,失却了那颗,纯澈的心。让他无力到了极点。却怨不得谁,怪不得谁。……“你等着我。”终于,收起眸底所有的情绪,他起身,在她眉心印下浅浅一吻,“你等着我。”一丝微澜从冰灵眼底划过——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个人,曾经对她说,你等着我。她等了。可是他一去,再没有回来。当他转身离去的刹那,她指尖微抬,却最终安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是种莫明其妙的自然,恍惚切过。走出殿门的刹那,燕煌曦不意外地看到个人,于桐花树下,轩然玉立。他步下石阶,立于他的身侧。他转过头,盯着他的眼。很熟悉的一双眼。燕煌曦的双瞳,突然间睁大。“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代价——”“你还不太傻。”昶吟天颔首。“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只是一个赌。”“赌?”“嗯,”他点头,“赌你会不会来,赌你对她的情,到底有多深,赌你们之间的情感,能不能,战胜——”他抬手,指向高空——“宿命。”“宿命?”燕煌曦凉凉地笑,也定定地看着他,“什么是宿命?”“你不知道么?宿命就是——不该存在。她不该存在,你们之间的情感,不该存在。”“不该?什么叫不该?难道按照你们所规定的一切继续下去,才叫作应该?我们没有权利吗?我们没有自由吗?我们没有自己吗?”“不错,”昶吟天面容绝冷,“在我眼里,你们,没有。”“那如果,我一定要有呢?”“那就拿出勇气来,战胜我,打败我,甚至……毁灭我!”……“我会的。”凝注他良久,燕煌曦坚定地吐出三个字,然后迈开双腿,从他身边掠过。“我等着!”那男人薄冷的声音像是一柄封在古墓中上千年的剑,一旦出鞘,仍然是锋寒夺命。这一次,燕煌曦是真的走了。他要搞清楚殷玉瑶为何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他要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唤醒她沉睡的灵魂。唤醒?想到这两个字,男子蓦地停下了脚步。要唤醒吗?要让那些破碎不堪,鲜血淋漓的画面,重新回到她的脑海里吗?要让她将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再去经历、承受一遍吗?如果非要那样,才能找回他们的爱,他宁愿,宁愿她就这样,安静地做一个无知无识的冰灵。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莫说是她,即便是他,时时想起,也时时魂为之断。也许。他们这一生,都注定无法相爱了吧。也许。如斯苍凉结局,对他们反而是上苍最仁慈的安排吧。有谁能告诉他,要怎么做,才能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重新寻回当初的那份,明丽与完满……?他不要她痛。他只要她知晓自己这份爱。他不要她再受伤。哪怕他会为之遍体鳞伤,血流之尽。……爱,已刻骨了啊……他终于省得,当初她身浴烈火,仍然不忘为他取回解药的那一份至情。沉,重,纯,坚。却被他一一打碎,再难还原。你以一颗鲜活的心,祭奠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以我一身骨血,还你一份,倾世完满……高高的山岗上,男子长身而立,遥望着沉黯天际,手执一壶酒,慢慢地喝着。天地苍茫,仅有他一人。一个人也好,至少不会累及无辜。不管三日之后如何,他都将慨然面对。对于那个未知的结局,他无从把握,更无从探秘,仅能凭着心意去行事。“有什么遗言要交待没?”还是那把冷谑的声线,却暗含几许忧虑。他转头,冲他微笑:“行啊,如果真那样的话,麻烦你牵头收下尸,把我们葬在一起吧。”落宏天不笑了。闷头走到他身边,抓过酒壶,自己猛灌了几口,重重砸回他手中:“燕煌曦,你听着,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你也不能轻言去死。”“哦?”他挑起墨眉,扯着唇角瞧他。他狠狠地瞪着他,口里喷着酒气,从怀中摸出个锦册,在他眼前抖得哗啦啦直响:“我可是你最大的债主,你要是死了,我的血本都亏光了——你就算死,也得先生出个儿子来再死!”“哈哈哈哈!”燕煌曦仰天长笑,却想不到,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会成为他们此后命运的谶语。“好!”他一拳擂在他的胸膛上,“就如你所言,生个儿子出来再死!”“哈哈哈哈——”两个男人的笑声响天彻地,却依然冲不破,那空中越来越密集的乌云……唰唰唰——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轰——轰——惊蛰时节第一声雷,在沉寂夜空中,闷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