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的喜乐,传遍九重宫阙。风,卷起血红色的花瓣儿,絮絮飘飞。一身红衣的昶吟天,俊逸绝伦,好似从天而降的神祗,却终是掩不住眸底那浓烈翻滚,蕴藏了千年的萧杀之气。长廊的另一头,冰灵在十六名宫女的簇拥下,徐徐而来,额心间一枚亮闪闪的凤型花钿,衬得她容颜倾世,有如园中开满的琼花,又似天山峰顶的雪莲。她慢慢地走着,无悲无喜,无波无澜。长长的红绸,将他们两人连接在一起。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在礼官长长的唱祝声中,拉开了帏幕。朝霞明丽的东方天空,一轮朝阳,破出云霄,金色的光芒洒下来,衬得红的更红,绿的更绿,艳的更艳。男才女貌,珠联璧合,看似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璧人,却丝毫不觉半分喜气。终于,他握住她的手,踩着红锦地衣,一步步朝前走。在那高高的金阙之上,将由昶国国君,向整个天下昭告他们成婚的喜讯。攀登的过程极其冗长,回响在耳边的,是阵阵繁嚣的乐声,还有轻盈的鼓点,听在她的耳里,却只觉得沉重,难以言说的沉重。就算明明知道,这场婚礼对她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可是她却无法消除心中那种浓烈的伤悲。仿佛有一双眼睛,正从头顶上方瞧着她,执著而深邃地瞧着她,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谁呢?倏然地,冰灵顿住脚步,往后看去。握住她纤腕的手一紧,却是昶吟天,猛然加大了指上的力量。冰灵仍然只是痴痴地望着,眼中掠过几许茫然。“冰灵,”昶吟天俯头,凑到她的耳际,嗓音冷凉,“不要忘了,你弟弟可还在——”她收回了头,神情复又冷然,提起裙衫,一步步向上。直到现在为止,她仍然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非要娶她,也没有兴趣去弄明白,她只想救出自己那可怜的弟弟,至于今天站在这里的到底是谁,至于今天这场婚礼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毫不关心毫不在意。只是微微有些说不清的怅然罢了。旷远的编钟之声,蓦然大作,一对新人,登上那方鲜花织锦的舞台。轻咳一声,年已过半百的昶国帝君昶烈站起身来,正要宣告谕旨,遥遥高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嘹亮至极的喊声:“昶吟天!”立于殿上的诸色人等齐齐转头望去,但见那两扇阖闭的宫门正缓缓敞开,一身深蓝色衣袍的男子,徐步而来,身形稳凝如山。微微地,昶吟天翘起了唇角。燕煌曦,你总算没让我失望。更加用力地握紧冰灵的手,他缓缓地举高胳膊,一点点,抬向蔚蓝的高空,隐含着深浓的决战意味。那男子却只是四平八稳地走着,完全无视身边的一切,仿佛这汇宇宫,这天浩殿,这无数精悍的士兵,对他而言,都只是虚无的幻影。昶吟天双瞳威震。不一样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磅礴惊人的气势,即使他只是一个人,即使他身处绝境,那种岿然泰山般的气势,仍旧令人魂惊。举起的手臂凝在半空,昶吟天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冰灵,却只见到一脸清冷。她果然是没有心了,她果然已经不再记得,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昶吟天松开了手。由着那男人登上高台,直直地走到她的面前。“瑶儿,”在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清丽无双的脸庞,“我来带你离开。”双睫轻轻颤动着,她抬眸看他,明如桃李的容颜,却好似封冻的冰湖。“不。”那一个字,她说得极清,但是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我来带你离开。”他坚定地,第二次重复,没有一丝犹疑。“不。”她亦重复。他第三次开口,说的是同样的话。……终于,她皱起了眉头,奇怪地看着这个男人——他们认识吗?为什么他的目光,那样坚执?带着一种摧灭人心的力量?“我不能离开。”燕煌曦目光一闪,抬手指向昶吟天:“因为他?”冰灵迟疑,继而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终于不再坚持,而是转头看向昶吟天:“有我在,便不会让一切继续。”“我知道。”昶吟天却笑了,眼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燕煌曦,我等的,便是你这句话。满殿的人看见他抬起了手,场上情景陡变,感觉就像是一个斗大的透明罩子落下来,将他们三人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而头顶晴朗的天空,也刹那间阴云密布。“燕煌曦,”昶吟天微微地笑着,眸中闪动着志在必得的锐寒,“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放弃,一切还来得及。”根本不予以理会,燕煌曦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冰灵,用自己从未有过的,纯澈感情。亲爱的,我在这里。亲爱的,我来守护你。亲爱的,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天下。他用他的目光,向她诉说着心中最炽诚的爱意。得到的,却仍是数九寒冬般的冰冷。他却不为所动。像曾经的她,深爱曾经的他一样,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骄傲的燕煌曦,铁血的燕煌曦,狠辣的燕煌曦,有时独裁的燕煌曦,也终于习得,怎样的爱,才算是爱。瑶儿,我记得的。你为我所做过的一切,我都记得。我记得你是怎样将我从灾难中救起,我记得你是如何为了我的梦想,不计代价地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我记得你唇边最美的笑,我记得你最后烟消云散那一刻,悲怆的眼神。那样的事,我绝不会再让它发生,哪怕要我剐切一身血肉,万箭穿心,我都不会再放弃你,不会再放弃我们之间,至高无上的感情。是的。曾经,我将守卫整个大燕,作为我永恒的梦想。如今,大燕已经安康宁定,所以,我站在了这里。这一刻,我只是你的男人。我不是燕煌曦,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离你心最近最近的爱人。我会用我的鲜血,我的性命,让你记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算到最后那一刻,你仍然不记得,那也不要紧。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记起。把我深深地记起。长空一声霹雳,震得整个世界不住地摇晃。燕煌曦的身后,忽然现出无数身着黑甲的士兵,一个个手执呜呜转动的飞轮,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朝燕煌曦靠近。他仍旧枭傲地站立着,深漩目光灼烈地注视着冰灵的双眼。第一排飞轮呼啸着旋飞而至,刹那间在他身上绞出数个血洞。冰灵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却被昶吟天用力给拉了回去。“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他冷冷地说,“他的生死,与你无关。”第二排飞轮闪来,燕煌曦蓝色的衣袍已经染成黑色,有鲜血,从衣衫下摆浸出,淌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开出朵朵灿烂的桃花。同时,又是五道闪电劈落,砸在他的脚边,玉石碎裂,火星飞溅。“不——!”冰灵一声尖叫,挣脱昶吟天的手冲到燕煌曦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了他!她虽然记不得他是谁,但也不忍看他受此无妄之灾!“你走吧!你走吧!”她忍不住大喊,浑身抖得厉害,眼中却仍然无泪。“我不会走的,”他依然那般温柔地看着她,玄黑双瞳深如大海,“我……一定要唤醒你,唤醒你所有……”咳出一口血,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她猛烈地摇头,泪雨纷飞,“你会死的……”“我不怕。”他附在她耳边,极其温柔地重复,“有一个女人,曾经用生命爱过我,所以我,也要用同等的生命,去爱她……”她傻了。轻轻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抬头看他。她多么想能立即记起他来,可是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真不知道他们曾经经历了什么,她真地想不起回来,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燕煌曦,”昶吟天冷冽的嗓音从旁侧传来,“你,输了。”“是么?”燕煌曦不气也不恼,忍着浑身的剧痛抬起手来,一点点拭去她面上的泪痕,“想不起来么?想不起来不要紧,你只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你只要记得,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个男人,愿意全心全意地爱你……”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纵使我死了,纵使整个世界灰飞烟灭了,瑶儿,你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的心,我的信念,我的呼吸,仍然与你同在……”“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冰灵捧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大叫,在这一刻,她甚至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捉住她的手,冲她摇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刀光纷飞,淹没了燕煌曦高大的身形。冰灵一声痛叫,高高地抬起手,捉到的,却只是他一角浸满鲜血的衣袍……你以一颗鲜活的心,祭奠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以我一身骨血,铸就我们千古的绝唱……瑶儿,倘若真不能再爱你,这样结束也好。“燕煌曦!”一道尖锐的声线,忽然刺破光罩,如惊雷般炸响,“你给我坚持下去!”刀轮飞散,露出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身体,可是那双眼,依然深烈温煦如盛春丽阳。欲迈开脚步的冰灵,却被昶吟天一指封住穴道。因为,在光罩之中,出现了第四个人。冷冷地睨着这个一身煞气的男人,昶吟天眉梢上扬:“落宏天,你坏了规矩。”“规矩?”流霜剑在手,落宏天直指昶吟天的胸口,“他妈的什么破规矩?老子看不过意,老子陪你玩。”“陪我玩?你还不够格。”右掌一抬,白色的剑气如流光一般,一道紧接一道,射向落宏天。他连接了十六道,却被第十七道剑光,穿透左胸,顿时血流如注。将流霜剑撑于地上,落宏天终于有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对手。转过头,他满眸赤红地怒视着冰灵,大声咆哮道:“殷玉瑶,你醒醒吧!你醒醒吧!难道你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死在你面前吗?”殷玉瑶,你醒醒吧!你醒醒吧!天上地下,无数道声音汇合成激昂的洪流,滔滔不绝地涌向殷玉瑶。“啊——”她仰天发出一声呼嚎,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整个身子像是被一万支箭同时洞穿,痛彻心扉,痛碎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