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燕煌曦深吸一口气,握紧殷玉瑶的手:“走吧。”“走?”殷玉瑶朝前后左右看了看,“往哪儿走?”“只要我们在一起,往哪里走,都是路。”燕煌曦意味深长地道。殷玉瑶笑了。是啊,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往哪里走,都是路。并肩而立,两人凌空虚踏,说来也奇怪,那看似空荡的下方,踩上去却有如实地,他们缓步徐行,虽明知仍处险境,却有如闲庭信步,穿花拂柳。“咦——”燕煌曦忽然轻喟了声,停下脚步,殷玉瑶跟着停下,抬头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团幽蓝的萤火不断闪动,渐渐扩大,最后化作一片黯淡的长空。“那,那不是袤国的王都吗?”——虽已成了废墟,仍然能分辩得出大体轮廓。“嗯,”燕煌曦点头,“看来刚才那个故事,并没有结束。”随着图景缓缓展开,他们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有无数团或大或小的阴云,悠悠荡荡从四面八方飞来,聚在王都的上空,越变越大,最后化作一张狰狞的人脸。“那是,千夜昼?”殷玉瑶低呼出声。“应该是。”燕煌曦点头,双眼紧盯着幕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自从踏进这看似虚幻,其实处处有所实指的空间,他便意识到,所见所闻的一切,仿佛是某种力量刻意的安排,只是他一时猜不出,对方这样的安排用意何在?——是要借他们之手,除掉千夜昼?还是——他是个理智的男人,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尤其当殷玉瑶在他身边之时,他更加理智,因为他清楚,要想保护她,要想保护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只有理智,唯有理智,才有能力应付所有的危机,破开所有的困局。或许,这是男人和女人,面对现实,面对感情,甚至面对一切问题时,最不相同的思维方式。男人总是理智的,总是能够一针见血,把问题分析得很透彻,而女人却喜欢凭着感觉,营造气氛,所以,向往花前月下的总是女人,而男人更喜欢直来直去,瞄准目标,完事儿就拔腿开溜。哈哈,写到这里,精灵忍不住幽了一默。浓烟散去,露出遍地的尸骨,镜头寸寸往前移,最后现出三具完好无损的“尸体”。“是他们——”殷玉瑶轻呼。“哈哈哈哈——”但听得一阵枭狂至极的笑声,那人脸扭了扭脖子,呼地朝下方冲去。离地面三人还有数尺之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围着三人开始不停地打转,似乎在判断什么,又似乎,在犹豫什么。“他在干什么呢?”殷玉瑶忍不住低问。“在选择更适合自己的寄体。”“……那他,”细想了想,殷玉瑶语带诧意,“最后选择的,竟然是——安清奕?”“是啊。”燕煌曦点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听你的意思,似乎质疑他的选择?”“嗯。”殷玉瑶亦点头。燕煌曦看了她一眼:“你是在想,安清奕那样干净、完美的人,怎么会被邪恶的千夜昼挑中?”“是啊,”殷玉瑶重重点头,“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不觉得。”“为什么?”“因为——安清奕活得不真实。”“啊?”殷玉瑶惊诧地瞪大双眼,她可是半点没瞧出来,安清奕哪里活得不真实?抬手捏了捏她的翘鼻,燕煌曦忍不住一声轻叹:“瑶儿,我真庆幸,你最先遇见的,是我。”“你什么意思啊?”殷玉瑶先是微红了脸,接着生嗔道,“褒扬你自己?”“不,”燕煌曦正色道,“我只是在说事实。”“什么事实?”“倘若,在你情窦初开之时,遇见的不是我,而是纳兰照羽,你会怎样?”殷玉瑶傻了。两个人就那样深深地对望着,连那正在震憾上演的大戏,都给抛在了脑后。不管怎么说,别人的戏再如何好看,始终都是别人的,而自己的戏,却是时时刻刻真实发生的,牵动着他们每一丝喜怒哀乐。“你会——爱上他,就像爱上我一样,对不对?”俯低身子,贴上她的耳际,燕煌曦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魅惑。在他们难得的独处时光之中,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这样变幻莫测的目光,他那双黝黑的眼眸,比浩瀚的宇宙更加深广,紧紧地摄住她所有的注意力,让她的意识,毫无逃逸之地。她只有傻傻地点头,然后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赶紧着摇头。可她的掩饰,已经无济于事。她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他反而低低地笑了,疼宠地在她的额头上轻戳了一指,然后将她揽入怀中:“傻瓜!”“煌曦!”紧紧地伏在他胸前,她忍不住抓紧了他的衣袍,惴惴道,“你,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司徒黛,就是曾经的你,而我和纳兰照羽,相比于烈咏天和安清奕,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其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吗?”殷玉瑶耸然大惊,然后猛地抬头,定定地对上燕煌曦的双眼——他,他竟这样比?司徒黛与她?烈咏天与他?安清奕与纳兰照羽?!有什么关系吗?像是一道犀利的闪电,从混沌脑海里劈过,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刹那间都明白了,但仍然有些困惑处。“……你啊,不过是比司徒黛幸运一点而已……或者,幸运的不只是你,还有我……我没有与纳兰照羽同时出现,否则,我比烈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贴在她的耳际,嗓音细碎而飘渺,显得很不真实。“不,不会的,”殷玉瑶摇头,抓紧他的胳膊,“你不是烈咏天,我也不是司徒黛,我瞧得清自己的心……”“是吗?”伸手抬起她的下颔,燕煌曦一双眼亮得怕人,“你真能瞧得清自个儿的心?一直,都瞧得清?”殷玉瑶沉默。“瑶儿,你不必骗自己,其实你的心中,也有纳兰照羽,对吧?”殷玉瑶一惊,冷汗涔涔直下。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爱上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他的可怕,不是惊世绝伦的武艺,不是高贵的身份,也不是坚韧的意志力,而是对人心,对世界犀利无比的洞察力,让人无可逃遁的洞察力。“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燕煌曦接着说道,“因为,纳兰照羽没有机会,你也没有机会,你们从来没有经过生死,共过患难,所以并不清楚,你们之间那一段若有若无的感情,发展到了哪一步。”说到此处,他幽幽一笑,形容间竟透出几分鬼魅的气息:“倘若你们有机会,或许今日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的,并不是我,也或许,”他顿了顿,接着再道,“你,根本没有机会,活到现在——”“煌曦!”惊愕地看着他掐上自己脖颈的双手,殷玉瑶失声大喊,方察觉他那双锐亮的眸子,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墨黑,一丝光彩俱无。“咯咯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的唇间溢出,“殷玉瑶,想来上一次那透胸剜心之痛,你已经忘却,那么这一回,本尊会让你,仔细品尝品尝……”“你,你,”殷玉瑶吃力地扭动着身子,两眼圆瞪,“你是千…夜…昼…?”“不错,本尊是千夜昼……你们毁了本尊数具寄身,现在,本尊为自己,找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寄身……殷玉瑶,本尊不是安清奕,更不是昶吟天,没有人能毁灭本尊……”“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抽落到燕煌曦,应该说是千夜昼脸上,“你快离开他!”“离开?”千夜昼连声冷笑,“好不容易将你们困在这九幽绝境,好不容易等到燕煌曦龙气大损,有隙可趁,本尊怎会离开?殷玉瑶,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做本尊的女人,要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本尊要是你,就选第一条,不管怎么说,这具身子,始终是燕煌曦的,本尊在,他便在,若是本尊不在了……”“他会怎么样?”“你想知道?”……那男子忽然俯身而下,猛地吻住她柔软的唇瓣,一股股腐臭的气息从他口中传出,直渗入殷玉瑶的五脏六腑,呛得她几乎窒息。短暂的惊慌之后,殷玉瑶放在燕煌曦背后的右手高高举起,指尖寒光一闪,朝着他的背心猛然刺下——“啊——”燕煌曦一声痛叫,猛地将她推开,摇摇晃晃后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竟然敢——”“狠毒?”殷玉瑶冷冷地笑,脸上再无半点惯常的温柔,而是一种深敛于内心的刚韧,“若论狠毒,千夜昼,试问这世间,有谁比得过你?”燕煌曦的身体摇晃得愈发厉害,唇角不断有污黑的血渍渗出:“你,你就不怕这一簪刺下去,要了他的性命?”“我怕什么?”殷玉瑶笑得决然,“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纵使双双魂归地府,也好过被你拆散!千夜昼,我知道你这一千年来,之所以能在这世间横行无忌,不过是因为,人人内心皆有邪念,邪念不除,你便永远有栖身之处。”言至此处,她幽幽叹了一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双眼,忽然道:“煌曦,你方才,也起了邪念,是也不是?”燕煌曦浑身一震,然后凝滞不动。殷玉瑶踏前一步,探出右手指尖,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你动了杀心,对纳兰照羽,和我。”燕煌曦面容僵冷,久久不语。“并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殷玉瑶自顾自说着,失望、痛苦、悲辛……脸上数种神情相继变换,“早在我被北宫弦带走,纳兰照羽赶来相救,被你撞见——”她笑着,眼里却有泪光闪动:“你都看见了——看见我狼狈的模样,而纳兰照羽也看见了——这件事你虽然不说,却一直放在心底,成了个结,煌曦,你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深得我即使拥有了灵犀剑,也几乎察觉不到。嗬嗬,不怪你,都怪我,你是男人,怎么可能不介意呢?就像我介意你与黎凤妍同床共枕,你也同样介意,我与纳兰照羽,甚至落宏天的种种,是吧?只是两年以来,我们一直为了这样的事,那样的事,奔波不息,始终难有真正两心相对之时。燕煌曦……或许你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我,我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爱你,我们爱的,不过都是自己心中某个影子罢了……真实的你,和真实的我什么模样,恐怕连你我自己,都不清楚罢?”燕煌曦的瞳色愈发浓黑。比地狱还要浓邃的黑,他瞧着这个女人,瞧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感觉一种强大的幻灭感正在胸中扩散开来,由它而引发出股股狂躁、不安,恼怒,还有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破坏欲望……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茫然,只是……失恋的人会有这种感觉。昔日美好的一切破灭之后,剩下的便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整个世界他妈的都是谎言、骗子、无耻之徒!被骗得太多,就会沦入这样的负面情绪。抑或者,一段狂热的爱恋,本身就隐伏着这样的危机。比命运,甚至比死亡更可怕的危机。那便是——怀疑。怀疑,不但是爱情最凶残的杀手,也是世间一切情感的杀手。真真正正,杀人不见血,夺命不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