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你。真实的我。真实的我们。这一直是个很玄妙的问题。其实,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自己。从历史,从宇宙,从世界,从同伴,从父母,从一切能够参照的参照物中。而爱侣,无疑是最相似,最相近的两个人,否则,便不会走到一起。曾经看过一句话,说婚姻,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而爱情,又何尝不是?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些摩擦,有些矛盾,要么习着迁就彼此,要么彻底地,放弃彼此。而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内总在放弃彼此,以爱的名义放弃彼此,却甚少迁就彼此。他们的感情,已经是世间少有之坚贞,但再怎么坚贞的感情,也会有微暇,平素他们全不计较,浑然不察,可这些微暇一旦遇上某种刺激的外因,就会瞬间扩大无数倍,甚至会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骨骼的挤压声清晰可闻,时光溯回,像是退至连心岛上,他也这样,深黑着双眸,戾气逼人地欲取她性命。她的眼神,渐渐空明,悲愤、苍凉……缓缓散去,清莹如湖波,明晰地照出他刚毅的面容。一如,那最初相遇的日子。燕煌曦的铁腕开始颤抖,眼神愈加混沌。他在挣扎。千夜昼之所以无孔不入,就是因为人心的“弱”。懊丧、颓废、骄狂、贪生……任何一丝小小的暇疵,在他那里都可以被无限地扩大,唯有那些完全战胜“自己”,能够牢牢控制自己每一分意识流转的人,才能与之抗衡。生于天地之间,我们都是渺小的,我们心中,时时刻刻有“恶”念流蹿,那些所谓的优秀者,强者,不过是因为他们远比一般人更能控制自己,去恶存善,一日一日不断重复,才渐渐地超出于平凡人等。燕煌曦很强,已经很强。只因为这里是九幽绝境,哪怕心中只有一丝阴暗,也会被加以利用。“嗒——”两滴眼泪,落在燕煌曦的手背上,他惊跳了一下,蓦地松手。松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燕煌曦忽然愣住了。满脸迷惘。“煌曦?”殷玉瑶摇摇晃晃地站起,轻唤一声。“瑶儿——”他抬起头,一手捂住前额,向她探出手去,无比痛苦地唤道,“帮我——帮我……”殷玉瑶刚要迈开脚步,却听得耳后有人轻轻地道:“看到他的左手了吗?”殷玉瑶一怔,视线慢慢往下垂去,但见燕煌曦左手上,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把寒光闪烁的匕首。“他要杀你。”那个声音幽幽地重复,“他一直想杀你。他想杀了你,再剜出你的心……只要吞了你的心,他可以活上一千年……”激灵灵地,殷玉瑶打了个寒颤——眼前这情形,熟悉到极致,像是什么故事在重演,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她与燕煌曦。看别人的戏容易,要自己上台去演,你就会明白,有多么艰辛。“不要迟疑!”另一个声音也在喊,像是她自己,也像是云菀,还有别的。不要迟疑!如果爱他,不要迟疑!殷玉瑶瞬间大悟,猛然地扑过去,握住燕煌曦的手。黑暗里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似有什么东西嚣叫着离去,两人一齐大汗淋漓,软软倒向地面。一朵、两朵、三朵……无数的莲花缓缓升上半空,相继绽放。“嘿,嘿嘿……”看着她的脸庞,燕煌曦忽然呛声低笑,“瑶儿,我们赢了……”“是——”咬了咬嘴唇,殷玉瑶喜极而泣,“我们赢了……”他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心中竟然有这样龌龊的想法。”“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经不起**……”“好了,没事了,”他张臂抱住她,低徊的嗓音里有着几许疲乏,但更多的,却是坚定,“让我们看看,千夜昼还有什么花招好使。”“嗯。”收起眼中泪水,殷玉瑶嫣然一笑,和燕煌曦相偕着站起,再次看向前方。那光影仑奂的戏台,已然消失不见,或许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戏,只有他们,将千年前的故事重新演过,而,改写了结局。飘浮的莲花渐渐聚拢,铺成一座长长的桥,自他们脚下,向着前方无限延伸。两人刚欲踏上莲桥,却听云菀的声音再次幽幽传来:“瑶儿,你可还记得,前面,是什么地方吗?”殷玉瑶一凛,下意识地抬起双眸,凝神朝前方看了看,随即面色微变:“万灵台?”“万灵台?”燕煌曦倏地握紧她的手,全身上下随即紧紧绷起。“不错,正是万灵台。”“母亲,是有什么提示吗?”……“你们的脚下,便是千年以来,从未有人踏过的——绝狱……”“只有闯过它,毁了万灵台,才能突出九幽绝境,重回人间,与千夜昼作最后的殊死决战。”“这些莲花,只能送你们到半途,而那之后的路,你们必须坚定不移地自己走完,切记切记,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必须坚定不移,倘若有丝毫懈怠、犹豫、退缩,你们都会功亏一篑,甚至连性命都无法保全。”言至此处,云菀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尤其重要的是,此前,不管怎么艰险,你们俩好歹在一起,能够看到对方,感知到对方,而那最后的一段路,你们将分道而行……”燕煌曦皱起了眉,心中刚升起惶惑的念头,却被另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给冲淡。“请母亲继续。”却是殷玉瑶朗声道。“分道,却必须同心,不但你们每时每刻的心意必须相同,就连动作、步伐,也必须一致,道分阴阳,终极归一,从其始,至其终,你们都必须同心同力,不得有丝毫差池,否则——你们会葬身在这绝狱之中,而你们的亲人、朋友、兄弟、姐妹,连同这乾熙大陆所有的人,都会成为千夜昼的属民,自此以后,这天地之间,再无光明,你们,可听清楚了?”燕煌曦沉默。殷玉瑶沉默。即使有了灵犀剑,他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在完全隔绝之时,与对方保持最纯净的心灵感应。这不是折磨人么?这的确是折磨人。云菀并不催促他们,只是低叹了声。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如何不晓这件事的艰难?世道本艰难。人生处处如履险地,片刻不得宁息。即使是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如此高度地心明如镜,毫无杂念地爱着某个人,只凭着灵魂深处的那份相守相依,闯过这幽境绝狱。她也并没有指望,他们俩能够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使命。遥想当初,倘若燕煌曦放任殷玉瑶离去,如果殷玉瑶一心选择纳兰照羽,如果他们当中,有任何一方,中途命陨……孩子,这是最后一个关头,我不能劝你们前进,也不能劝你们后退,你们只有,自己量力而行,作出最恰当的选择。两两相对着,燕煌曦与殷玉瑶盘膝而坐,四只手掌心对掌心,四目相对。那些曾经的过往,如流水一般从他们的心底淌过——悲、欢、喜、乐、狂、愁、苦、痛……瑶儿,你相信我吗?她听到他发自心底的声音。煌曦,你相信我吗?他也听到她发自心底的声音。相——信——这是他们共同的回答。只有他们彼此毫无间隙地相信彼此,才能于绝狱之中,冲出一条路来。尽管鲜血淋漓,尽管随时面临死亡,但却依然是甜蜜的。因为,他们有彼此,他们有对方。或者这世间男女的感情,只有在最危难的时刻,才检测得出其含金量。他们站起了身,再没有任何言语,双双踏上莲花。无限广袤的空间中,似有隐隐禅唱响起,浑沉宏博,消匿所有的尘嚣……当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一道淡淡的丽影浮出,遥遥地望着幻渺的空间,一声喟叹。“司徒黛,你这又是何必?”女子慢慢地转身,看着那浑身黑气缭绕的男子,莞尔一笑:“那么你呢?你又是何必?”“看来,我们还是谁都说服不了谁。”“是啊,”司徒黛挑眉一笑,“和一千年前一样,我无法完全降伏你,你也无法完全降伏我,所以,”她顿了顿,“是非曲直,只能让事实来证明。”“事实?”男子一声冷嗤,“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实,只有不断变化的人心,而人心,永远只会倾向于,对自己有利的一方。”“那,什么是利?”司徒黛凝肃面容,端然相问。“利?”男子一愣,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对方设好的陷阱。什么是利?对生命个体而言,眼前即将得到的,便是利,但对无限延续、繁衍的群体而言,千年万年仍然有所益处的,才是利。世人所见,大多为小利,而不见大利。谋小利者误己,谋大利者,损己。人心好误己,而不愿损己。愿损己以成大利者,往往极不容易得到同类的支持与理解。所以,他们多半会成为千夜昼之流,腹中之祭品。而千夜昼,也正是用这样的办法,惩戒那些妄图与他作对之人,要他们趁早放弃,那些看似荒唐的想法。求王求圣之道,何其艰难,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俯看这茫茫人世间的时候,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感叹,那些卑微而渺小的人,缘何前赴后继,想要探查那宇宙万物的奥秘,想要与他为敌?服从邪恶不好吗?贪纵逸欲不好吗?安享富贵不好吗?对有些人而言,很好。对有些人而言,不好。因为凡是那些起来反抗他的人,无不明白一个深沉的道理——那便是,生命短暂,人心可贵。“你见过流星吗?”司徒黛忽然说。“见过。”“流星美丽吗?”“嗯。”司徒黛沉默了,以他的聪明,她想,有些话,纵使自己不说,他也会明白。流星美丽,流星璀璨,是因为它们刹那闪过的光辉,在人们心中,留下最美的痕迹。这世上有些人,愿意做流星,不求一世长安,只求刹那永恒。就比如,燕煌曦,与殷玉瑶。云霄山。“已经是第五日了。”抬头看看天边黯淡无光的日头,纳兰照羽发出声轻喟。明日,便是六月十六。传说中的千年劫日。山崖下方,荒原空旷,野风纵虐,卷起无数的细尘,裹成团团黄雾,不断地起伏移动。“纳兰太子,还要等下去吗?”燕煌晔满眸不耐,右手紧握剑柄,眸中闪着凛凛寒芒。“等。”纳兰照羽端然不动,削薄双唇间绽出个字来——虽然,他也早已焦灼不堪,可是作为这些人的首领,他更加明白,自己必须等待时机,若是躁然盲动,非但帮不了燕煌曦,反而会葬送许多无辜的性命。归泓也走到他身侧,压低嗓音道:“不若,让我去探探路吧?”“你——”纳兰照羽转头,略略扫了他一眼,眸带疑虑,“你有办法?”“没有。”归泓很诚恳地回答,“但总这样等下去,也绝非良策,况且,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知道。”纳兰照羽点头,右手往斜前方指了指,“你看那个。”手搭凉棚,归泓极目看去,只见那滚滚黄沙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起伏蠕动。“那是什么?”他禁不住疑惑地道。“伏兵。”“伏兵?!是那什么九始神尊的?”只是抿抿唇,纳兰照羽未置可否。事情,只怕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简单,这座看似荒芜的云霄山,隐藏于其间的力量,似乎不止他们,更不止千夜昼,到底,还有些什么呢?目光跳荡,他一脸凝思,置于膝上的手指,在白色衣袍上,有意无意地划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