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安城郊,霁雪亭畔。俊彦贤集,佳丽红颜。却并无多少欢乐气氛,空气中飘浮着几许愁怅。就要分别了。终于,纳兰照羽抱拳,笑道:“从今尔后,各自风流云散,只怕相会无期,不若,各位随我一起进城,稍作歇息几日,再自行离去,如何?”“多谢纳兰太子盛情,”归泓还礼,“离国时日已久,心里着实挂念,急欲赶回枫都,若国中无恙,到时定然前来叼扰。”纳兰照羽笑了笑,也不强留,视线转向殷玉瑶。殷玉瑶却只看着燕煌曦,这多多少少,让纳兰照羽有些失望。“大战刚罢,各国均是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依我的意思,大家还是尽早各归各位,主司其职吧,纳兰太子,你觉得呢?”燕煌曦娓娓言道。他的语气神情,与之前的冷傲、果决大为不同,很显出几分人情味,不单纳兰照羽诧异,就连殷玉瑶,都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燕煌曦恍若未觉,只是淡淡地笑着,平静地看着纳兰照羽。“……也好。”好半晌,纳兰照羽方答出两个字来——燕煌曦这话表面听起来和软,其实已经很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挂碍着大燕,挂碍着浩京,挂碍着他的家业。其实,这也极其正常,毕竟,那是他辛辛苦苦挣回来的江山,为了大燕,他还险些葬送了自己今生最珍贵的情感,自是珍之重之,作为朋友,自己唯有真诚祝福而已。“既如此,我们就此别过,燕皇、归泓、诸位,一路好走!”纳兰照羽言罢,长长一揖,洒然挥袖,出亭而去,一众金淮士兵列队随后。直到纳兰照羽的身影完全消失,燕煌曦这才转头看向归泓:“二位,请。”“燕皇,保重。”归氏兄妹抱拳于胸,深深施礼,作别而去。是夏日傍晚,落日如金,晚霞纷飞,一群群鸿影从天边掠过,散向四面八方,就如他们一样。聚聚散散,散散聚聚,人生,总是这样。若是一味执著于聚,只会徒增伤感。“瑶儿,我们回家。”终于,燕煌曦轻轻握起殷玉瑶的手,吐出六个字,殷玉瑶那颗摇曳多时的心,刹那落地生根。有多久了?是从相识之初,还是从情意暗生的那一刻起?她一直盼望着,能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这句暖人心窝的话,可总是失望。一次次地失望,甚至浸染了浓烈的鲜血。她以为,她等不到这一天了,纵然是死,也等不到这一天了。当这句话终于在耳畔响起之时,她禁不住有种宛若梦中之感。然后,她顾不得众目睽睽,轻轻偎进燕煌曦怀中,任由滚烫的热泪,洒在他尚染血腥的衣襟上。展臂半拥着她,枭傲的帝王平生第一次,向这个自己最爱的女子,敞开了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抽抽鼻子,殷玉瑶忽然抬起头来,仔细瞅着他的面庞,红唇轻撇:“煌曦,你变了。”“哪儿变了?”伸手宠溺地捏捏她的瑶鼻,燕煌曦似笑非笑。“以前的你,总是高傲得让人难以接近,可是现在的你……”“如何?”殷玉瑶也答不出个究竟来,只是眸中的笑愈发甜蜜,略带三分撒娇:“我喜欢。”“喜欢便好。”烂漫的霞光染得女子娇颜如花,也为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涂上一层迷醉的玫瑰颜色。默然带着所有人,燕煌晔远远退开,不愿惊扰他们这一刻的幸福。他们爱得太苦,爱得太难,爱得太辛酸,倘若苍天真有眼,请从这一刻起,许他们一生一世的完满吧。背对着自己的兄长和嫂子,燕煌晔遥望着远处苍茫天际,许下真诚的誓言,倘能如此,他不惜倾毕生之力,保家卫国,为他们的爱情,筑起一座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墙。“五哥……”燕煌昕走过来,伸手扯扯他的衣角,微微仰起头,满眸热烈,“从此以后,我们会幸福吧?”“会的。”燕煌晔重重点头——奋斗了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吗?夕阳沉落,月亮升了起来,清圆清圆的一轮,挂在天空之中,劫难之后的大地,依然展现出一派天阔地远,星河灿烂的美丽。这是乾熙大陆,这是他们的家园,这是他们洒尽热血,拼却性命,也要保护的圣地,这群勇敢的孩子,沿着长长的道路,再次踏上征程。沿途之上,到处可以见倒伏在地的男女老少,身上挂着伤,脸上凝着泪,燕煌曦和殷玉瑶总是沉默着走过去,将他们一一扶起,告诉他们接下去该怎么做,然后再转身离去。在他们的感召下,燕煌晔、燕煌昕、殷玉恒,甚至殷玉琛,包括所有的燕国士兵们,纷纷加入这个行列。灾难深重的人们,擦干净身上的血,擦干净脸上的泪,成群结队,朝着各自的王都奔去,因为在那里,他们国家最优秀的帝王、将领,正擎着希望的火炬,在等待着他们。月光下男子的面容,刚毅依旧,却带上几许圣洁的辉彩,经过重重热血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不羁而任性的孩子,他已经收起自己尖锐而扎人的傲气,将之凝聚成怀柔天下的博大。看着这样的他,殷玉瑶心中愈发被幸福盈-满。她的脑海里,不断回闪着自认识他以来所经历的一切,越是想,越是心潮翻腾,难以平伏。从金淮至浩京,三千里余路程,他们足足行了两个多月,方带着一身的风尘,出现在浩京城外的驿道上。浩京,浩京,我们回来了!望着前方那略显残颓的城廓,每个人的心中都在呐喊,每个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古朴的城门在阳光中缓缓开启,铁黎、刘天峰、韩玉刚、洪宇……文武大臣们老泪纵横,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们的君王。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们凭着一腔赤诚,艰难地守护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都城,借着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与强大的幽灵帝国做着抗争。燕煌曦在绝境之中奋战,而他们又如何不是?苦啊。很苦啊。要建立一个庞大的国家,很艰难,要守护一个庞大的国家,更艰难。可无论怎么艰难,他们都,做到了。豁出命去,燕煌曦保住了大燕,保住了自己的爱情,保住了万千子民。豁出命去,他们紧紧跟随着他们年轻而坚强的帝王,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他们,成功了。“外祖父——”慢慢地走到两鬓已经斑白的铁黎面前,一向清冷的燕煌曦,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何尝不委屈?他何尝不痛苦?他何尝不是血流之尽,魂为之散?是几生几死的拼搏,方有今日之功德圆满?是多少烈火的铁血熬煎,方炼出这一副铁骨铮然?“孩子,你是好样的。”舒开铁臂,铁黎将燕煌曦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肩膀,也禁不住满怀感叹——犹记得两年之前,那个年轻的孩子浑身浴血,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出重重刀光剑影,闯入郦州西南军大营,跪地向他求助。两年,只是两年,却是改天换日,地覆天倾。煌曦,你不愧是这大燕最优秀的男子,你不愧是燕氏皇族最优秀的子孙,大燕会记住你,万民会记住你,整个乾熙大陆所有的生灵,都会记住你,并,为你骄傲!许久,燕煌曦方抬起头,灿然一笑,一手拉住铁黎,一手拉起殷玉瑶,大踏步朝门中走去。长街两旁,无数的百姓相携而立,目光热烈地看着他们的帝王,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都对他们的灵魂,产生了强大而深远的震撼。燕煌曦默默地走着,感受着他们热切的目光,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些事。他还很年轻。二十四岁的面容依旧俊朗,眉宇间却已浮动淡淡的沧桑,行走在遍地喧哗之中,他所展现出来的,竟然是一种浑然如山般的坚凝。无惊,无喜,无波,无澜,仿佛那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过去了,那便过去了。是啊,过去了,那便过去了,仔细凝神想一想,其实人生,哪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呢?之所以痛苦挣扎,不过是你自己在权衡利害,不过是你如何对待苦难而已。一个帝王最紧要的,便是学会如何战胜自己,进而引领整个世界。在这一刻,燕煌曦脑海里所有的念头愈发清晰,愈发明朗,愈发笃定,过去的那些事,对,或者错,如今每踏出的一步,以及将来的路途,都已胸有成竹。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开启,钟磬之声大作,太监宫娥们跪伏于两侧,中间铺陈着大红锦锻。在燕煌曦与殷玉瑶即将踏入内宫门之时,门内忽然涌出一群婀婀娜娜的女子,朝着他们二人款款拜倒:“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墨眉微微一拧,燕煌曦下意识地侧头朝殷玉瑶看去,却只见她面无表情,似是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平身。”燕煌曦淡漠地吐出两个字,携着殷玉瑶继续朝里走——那么多险风恶浪都过来了,难道还会畏惧这群女人么?再说,他也不是父皇,不可能再给任何人,伤害他们感情的机会,至于这群女人,是得想办法处理处理了。殷玉瑶一路默默无言,甚至下意识地控制意念——如今她与燕煌曦两心合一,倘若她有什么想法,燕煌曦定然会第一时间知晓,在没有设想清楚如何处理好这件事之前,她最好——按兵不动。由于幽灵帝国腐兵们的袭击,浩京城十室七坍,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就像刚刚经历过血腥洗劫,工部尚书程魁建议燕煌曦先移居东政殿,待明泰、乾元、交和等三大殿修复完毕,再移居原处,燕煌曦准奏,然后命众人各去安歇。一时众人散尽,留下他们二人,燕煌曦方转过身,淡柔目光落到殷玉瑶脸上,徐徐开口道:“瑶儿,你在想什么?”殷玉瑶摇摇头。“不想告诉我?”“煌曦,”殷玉瑶举眸看他,“我们早已心意相通,说与不说,重要吗?”“重要。”燕煌曦毫不迟疑,“有些事,说出来,比不说出来要好。”“不,”殷玉瑶摇头,坚持,“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燕煌曦失笑,抬手捏捏她的鼻子:“想和我玩心眼儿?”“臣妾不敢。”殷玉瑶一福身子,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还是请皇上早些安歇吧。”在她抬足欲行之时,燕煌曦拉住了她,嗓音刹那变得有些低沉:“我们……”“我们什么?”“似乎有一件事,我们应该办了。”仿佛一簇火星落入殷玉瑶心中,刹那间蓬勃燃烧起来,白皙的脸颊上浮起几许薄霞。一向镇定自若的殷玉瑶,竟然失却了自持。“怎么?你不愿意?”殷玉瑶张张嘴,只觉喉咙里干得像有火苗子噌噌往上蹿,心也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不过,她终究是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柔情满怀的女子。她爱燕煌曦,一直都爱,可是这并不代表,并不代表她能容忍那数千年来一直延承的风俗。是的。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她心中的念头便变得愈发清晰——她记得君至傲那双清冷的眼眸,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也记得铁红霓的英年早逝,韩仪的歹毒心机,黎凤妍的尖锐角逐,后宫里的步步纷争……她爱他,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爱他!可是她更清楚,一旦踏进后宫,便是他们纯美爱情的终结!帝王的后宫,是所有纯粹感情的坟墓!她不惧于死,却惧于这份感情,最终不能完璧!与其像铁红霓那般痛苦挣扎一生,不如在感情最完美的时候,选择最理智的分手。殷玉瑶,你成长了。你真的成长了。这是你从“后妃”“皇后”,踏向女皇之途的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