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院。掌院蒋坤一手搭在榻上之人的脉搏上,花白眉头微微皱起。“如何?”寂静方室中,忽然响起低沉的男声。蒋坤猛然一震,赶紧起身拜倒:“皇上。”燕煌曦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落到那张苍白瘦削,丝毫不见起色的面容上:“还是,没有办法吗?”“微臣无能!”蒋坤叩头及地。“罢了。”燕煌曦摆摆手,“起来吧,这事,不怪你。”“皇上……”蒋坤却瞅了瞅他,似乎有话说。“怎么?”“微臣听说,雪医君至傲此际身在宫中……微臣想,微臣想……”燕煌曦抬手轻摆,蒋坤打住话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然后垂头道:“是微臣冒撞了……”转头再看了刘天峰一眼,燕煌曦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蒋坤的建议,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可君至傲现在元气大伤,尚未复苏,教他如何能开口?再则,以君至傲的脾性,会出手救一个毫不相干的刘天峰吗?他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皇上……”遥遥的墙根儿下,掌文太监乔言正搓着手徘徊来去,一见燕煌曦,赶紧着小步跑近。“什么事?”黑眸凝了凝,细瞧着他的面色,燕煌曦沉声问道。“北黎,北黎有人来——”乔言的话声有些紧凝。“北黎?”心下微微一震,燕煌曦的面色却分毫未改,“来人现在何处?”“正在御书房中……候着……”乔言的话音愈发低了下去,不敢直面燕煌曦的眼。面前一阵风扫过,却是那帝王,已经大步离去。乔言这才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渍,迈着细碎的步子跟上——天威难测,往常在燕煌曦面前来来去去活动的,都是安宏慎,轮不着他这个小小的掌文太监,现下安宏慎出宫办差,他方才顶了这个缺儿,却愈发觉出,皇帝跟前的“红人”,果然不是好做的。明泰殿侧,御书房中。一人默然立在案前,背对着殿门。燕煌曦缓缓步进。那人亦慢慢地转过身来。竟然是,南轩越。就那么安静地峙立着,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在燕煌曦心中升起。“属下,参见主子。”沉下双膝,南轩越撩袍跪倒。燕煌曦站着没动,也不叫起,从南轩越跟前绕过,行至御案前,左掌伸出,摁落在乌木桌上,这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你说——”“有飞雪盟的杀手,在北黎境内大肆活动,已经,暗杀了数名郡守,还有一名枢密使。”燕煌曦稳凝如山,没有人看得见,他脸部的肌肉,在一点点收紧。变乱。最近发生的一切,和六年前那一场滔天巨变何其相似,先都是微小的,难以觉察的异状,然后慢慢地渐变,渐变,最后掀起滔天之祸……难道他燕煌曦有生之年,就注定不能永享太平么?难道那些别有用心之辈,非得剿杀殆尽,方肯罢休么?五指紧紧蜷起,深深扣入桌案之中。南轩越明显地觉察他身上那股枭杀的气息,立即闭了嘴。“继续。”半晌,方听得皇帝冷声道。“据属下分析,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乃是飞雪盟盟主,段鸿遥。”“段——鸿——遥——”咀嚼着这个名字,燕煌曦心中翻腾起几许难以言述的情绪。段鸿遥,那个神鬼莫测的男人,这些日子,他倒是把他给抛在了脑后——自打天元宫转龙殿一别之后,他们再未见过面,他也不曾将这人,纳入自己以后的生活,或者命运之中什么的。他已经够烦了。即使扫荡六合,登临帝位,却始终感觉到,在背后的阴暗处,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牵系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影响着整个天下的格局,他一直不明白,这股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可是这一刻,所有的答案却都变得清晰起来——段鸿遥。正是段鸿遥。当他、纳兰照羽、赫连毓婷一干人等,在云霄山下,与黎长均、北宫弦、千夜昼等进行殊死搏斗时,那个人,在万里之外的雪寰山上,冷漠地关注着,没有丝毫作为。他记得他那张大理石般的脸,更记得他那双冷鹜的眼睛,像万年冰封的雪原,没有丝毫感情,带着透析一切的空漠。是的,就是空漠。连生与死,皆不放在眼里的空漠。不会让人害怕,亦不会让人绝望,只会让人……失魂落魄。他以为,他要报复的对象,仅仅只是黎长均,可是如今想来,恐怕并非如此。还有那个,幽闭在无欢殿中的笙颜公主……黎长滢……黎国。黎国。每每一想到这个被自己亲手灭掉的泱泱大国,他的心中,就会不自然地浮起丝丝难安——它不是正义的!数年之前,那个白衣焕然的男子,站在他面前痛声大喊,而他没有听,当时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痛苦之中,执拗地要为瑶儿复仇,宣泄自己难以压抑的恨……骄傲的帝王闭上了眼眸——若说他这一生,有何愧疚之事,那便是覆灭黎国——黎凤妍、常笙、以及那一个,手执弹弓袭击自己,面容倔强的男孩儿……很多时候,他并不愿意去想,甚至不愿去面对,可是那些事,毕竟真实地发生过,不是他想否认,便能否认的。微微抬头,南轩越看着帝王轩昂的背影。他很少见他这种模样。从前的燕煌曦,杀伐决断,干脆淋漓,纵使身前遍地血腥,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可是如今,却凭添了三分无力。皇上,您的英武呢?您的圣断呢?身为杀手,南轩越自是很难体会燕煌曦的心境——自从当了父亲之后,他愈发懂得生命的珍贵,也愈发能理解天下苍生的痛苦。韩之越,你说对了。当年那场战争,确实不是正义的,一直以来,我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可错误就是错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论它带来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必须坦诚地面对。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胸襟,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商达还好吗?”“谢皇上挂念,一切还好。”“他,”燕煌曦转身,来回走了两步,“和文皇后……”南轩越一惊,赶紧叩头及地,无比郑重地道:“启禀皇上,商达与文皇后……只是君与臣……”勾勾唇,燕煌曦反倒笑了:“看你紧张得,朕,又没说什么。”长长吁了口气,南轩越言道:“皇上明鉴!”“你特地回浩京来,不只为飞雪盟杀手一事吧?”“是,”南轩越无意隐瞒,“属下,呈请皇上,务必留意一个人。”“谁?”“姬元。”“姬元?为何要留意他?”“此人,”南轩越略顿了顿,方道,“此人曾往龙鸣山谷,学艺四年。”“四年?”燕煌曦一怔——当年尧翁分明有言,今生今世,不再收纳门徒,为何却——“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据属下调查,正是皇上亲自前往云霄山,与九始神尊生死决战之时。”“如此说来,他已经,出山两年有余?”“是。”“如今这人在哪里?”南轩越摇头:“属下不知——只是种种痕迹显示,他曾经,与韩之越见过面,并呆过些时日。”韩之越……接二连三的种种消息,几乎让燕煌曦有些吃不消……这些事情,乍一听起来,并无什么干连,可是桩桩件件,千丝万缕,盘结着层层看不见,却分明存在的蛛网。世事即蛛网。很多事,当时发生时,觉不出它会带来什么后果,若许年后细细回想,方能悟得其内里的惊人能量,就像埋下颗地雷,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炸裂。“朕……知道了。”平伏下心中波澜,燕煌曦语声恢复素常之态,“还有别的事吗?”“没有了。”“嗯,你且到礼泽宫安顿,待朕思虑明白,再召你问话。”“是。”恭谨地答应一声,南轩越起身离去。外面的天,已经昏黄了。帝王颀长的身影隐在黯色里,过了好一晌儿,忽然叫道:“小安子!”“皇,皇上?”乔言躬着身子走进,眼睛却只看着地面,不敢有丝毫逾矩。“是你……”燕煌曦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摇摇头,“罢了,摆驾凤仪宫。”“是。”乔言赶紧着转身,自去办理。稍顷,殿门之外响起太监长长的传唱:“摆驾——凤仪宫——”燕煌曦走进凤仪宫时,殷玉瑶正半倚在枕上,看着床边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发呆。男子放缓脚步,慢慢行至床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殷玉瑶举眸,这才瞧清面前多了个人,撑着床榻直起腰:“用膳了没有?”“没有呢,你不在,我哪里吃得下。”“贫嘴。”殷玉瑶轻嗔,转头朝着殿外道,“佩玟,着人传膳!”“奴婢遵命!”佩玟亮声应道,领着一干宫婢去了。烛火一支接一支燃起,照得满室通明,燕煌曦携起殷玉瑶的手,正要往桌边去,晃眼却瞧见她的腮上似有泪痕,心中顿时一沉,却只搁下不提,随口调笑道:“爱妻最近憔悴不少呢,可得好好补补,要不哪天就被风给吹走了,朕还不知找谁讨去。”垂头看了自己纤弱的腰身一眼,殷玉瑶也笑:“还不都是被你们爷仨儿闹腾的,合起伙来,单欺负我一个。”“有吗?”燕煌曦夸张地瞪大双眼,“爱妻明鉴,为夫我可是不敢。”如此说笑着,殿中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温馨起来,轻松了不少,佩玟等人有条不紊地伺候二人用餐,唇角均挂着浅浅的笑。这样,真好。至少表面看起来,安宁、祥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心里都挂着事。难以说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