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将安宏慎带回了自己的寝宫。看着这个目光散乱,身小力弱的太监,十二岁的男孩子心中,第一次生出种怜惜,对于弱者最诚挚的怜惜。他亲自为他取掉了缠在身上的焰火筒,把他抱到榻上,又找了自己的贴身太监秋喜来,为他换了衣衫。这一次,安宏慎吓得不轻,在燕煌曦的寝宫中足足躺了三天,方才缓过神来。从那以后,他成了燕煌曦宫中的杂役,一步步往上升,在秋喜因病出宫之后,便成了燕煌曦的贴身近侍。那一年,他十七岁,燕煌曦十五。再然后,燕煌曦被从边疆返回的铁黎,揪进了将军府,带入军队,开始接受极其残酷的训练,这其间,又投入龙谷尧翁门下,修习兵法战阵,精深武艺。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六年时间,燕煌曦只回过永霄宫三次,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他回来,他尽心尽力服侍,每次他离开,他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似的,极其难受。他对他的忠诚,天日可表,也只因这世上,唯有他,值得他以死相报。本来,以燕煌曦之才智,将来做个蕃王,绰绰有余,不想蓦地一声惊雷,宫中陡生巨变,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他永远记得那个大雨磅沱的傍晚,他的四殿下,一身鲜血从明泰殿中杀出,两只漆黑的眼眸中,满是铁冷和枭残,昔日的淳厚与温和消逝无踪,只有恨,只有深浓的悲怆与刻骨寒意……在他与乱军厮杀之时,他拼着命,潜进值房里,盗出一套乱军的铠甲,及时给他送去,他记得他在大雨里看他的眼神,是感激,是信赖,还有一种深切的焦灼……平生第一次,他凝聚起所有的勇气,告诉他,他会在这里等他,等着他回来,他深深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燕煌曦走了,他的世界再度陷入黑暗。为怕燕煌暄寻他晦气,更为保存力量,他折回自己的小屋中,立即决定,装作染上时症,使所有人不敢再靠近他。整整六个月,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夜间偶尔出去寻摸一些吃的,好在以前交好的一些小太监还记得他,时常周济他一些残羹剩菜,让他勉强可以度日。六个月后,他的四殿下终于带着大军杀回,一举攻下浩京,重新夺得属于他的一切,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子……他记得他看到那个女子的第一眼——白发枯骨,形容枯槁,整个人就像具被风干了似的皮偶。可他也看到了四殿下深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厌弃,而是浓缩了无穷无尽的痛苦,还有依恋……他并没有像任何宫人那样,去打听他们之间的故事,他只是凭着一颗心,真切地相信他,相信他的眼光。他暗暗地帮他,照顾着她,看着他们静静相拥于月下,明明是那样不相配的两个人,却有一种超尘绝俗的美。后来,那个女子莫明其妙地消失了,他的四殿下失魂落魄地站在梨花树下,浑身透着从未有过的萧索。那段时间,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四殿下登基、册封嫔妃、新纳皇后……他忙得团团转,偶尔也想起那个突兀出现,又突兀消失的女子,总觉得她与四殿下之间,有一种宿世的纠缠……后来,四殿下又带了个女子回来,却与先时那个全然不同,她是那样美丽,仿若天边的一抹霞彩,清澈的眼瞳好似晨起的露珠,明净得能照出人影。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心霓院中,哪儿也不去,他来,她便陪着他,他若不来,她便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任浅淡的光斜斜洒落在她纤尘不染的面容上……新皇后闯进心霓院那天,他急急地找来辰王,可还是没能阻止一切发生,一道宫门内外,两个女人乍然相遇,新后的嚣张,她的淡然,形成鲜明的对比。往事一幕一幕,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又仿佛,过了千年万年,或许在这世上,除了他们俩,就只有他,最最明白,他们爱得有多苦,爱得有多难。他们是这世上最般配的夫妻,也是这世上最坚贞的情人,更是亘古烁今都没有过的优秀帝后……这宫里但凡有些良知之人,都深深地祝福着他们,希望着他们能够长长远远地……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宏慎收回思绪,凤仪宫,已然近在眼前。凝眸看看那清寂无人的殿阁,安宏慎眼底闪过丝疑惑——竟然没人?放轻脚步,他走进殿中,只见头饰未卸的殷玉瑶正趴在桌案后,右手里兀自拿着枝笔,瞧这情形,怕也是一夜不曾合眼。安宏慎心中微酸,赶紧上前,低声叫道:“娘娘,娘娘……”“嗯?”睁开朦胧的双眼,殷玉瑶好半晌方看清是他,略笑了笑,撑着桌沿坐直身体,“是你啊……”“娘娘,去榻上躺躺吧……”安宏慎低低地道。“无碍,”殷玉瑶摆摆手,目光在安宏慎脸上转了转,“皇上呢?”“皇上正在明泰殿小憩。”“那你快过去伺候着吧,要是你不在,他会不习惯的。”“那——奴才让佩玟进来,伺候娘娘梳洗?”“也好。”殷玉瑶本想拒绝,又怕他只滞在这里不去,又担心他在燕煌曦面前带出什么情形来,于是点头。安宏慎退到殿外,叫进佩玟,看着她伺候殷玉瑶梳洗了,方才折身往明泰殿去。待他回到明泰殿时,燕煌曦已然起身,正坐在御案后看折子,安宏慎不敢惊扰,只垂手立在一旁。时光一点点流逝,终于,燕煌曦处理完手上的事,直起身来,揉揉酸痛的脖子,这才看见下首的安宏慎,当即问道:“你几时回来的?”“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哦,”燕煌曦点点头,又朝屋角的沙漏看了一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过了戌时。”“传谕,摆驾凤仪宫。”燕煌曦站起,走下丹墀。“摆驾凤仪宫——”长长的传唱响彻宫阙,辇驾启行,朝凤仪宫而去。分明只有一夜,可当燕煌曦看见那个正领着一双儿女,在院中嬉戏的女子时,仍然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那么漫长。摆摆手,他命随行的宫人退下,自己放轻脚步近前,呼地一声,将玉团儿似的小女孩儿凌空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咯咯,咯咯——”小女孩儿发出清亮至极的笑声。“来,父皇亲亲。”燕煌曦说着,在小女孩儿脸上重重吧唧了两口,又对着她的小模样儿瞅了半晌,笑道,“朕的瑶儿,越长越标致了!”“父皇,我也要抱抱!”燕承宇不甘心了,颠颠儿跑过来,扯住燕煌曦的长袍用力拉拽。“好,好。”燕煌曦点着头,屈身也将承宇给抱起,两个孩子在父亲的怀抱中,露出极致可爱的笑容。“宇儿,告诉你父皇,今儿个你学什么来着了?”殷玉瑶轻柔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小承宇咧咧嘴,奶声奶气地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嗬嗬!”燕煌曦眼中绽出惊喜的光芒,“宇儿,长进不小啊,是谁教你的?”“母后——”承宇挥舞着胳膊,指向殷玉瑶。燕煌曦不由转头,略含感激地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殷玉瑶却只淡淡笑着,继续逗弄着小承宇:“还有呢?”“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这一次,燕煌曦不是开心,而近乎震惊了——宇儿不过才三岁,竟然能够如此大段而流利地背诵《三字经》,足可见其聪敏。“瑶儿……”看着那个温恬的女子,帝王眼中满是动情,千言万语,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宇儿像你,学什么都快。”殷玉瑶走过来,将宇儿从他怀中接过,抱着孩子往殿中走去,“反正我镇日在后宫,无事可忙,细心教导孩子,也是好的。”“爱妻这话,可是在怨怼为夫?”“没有,”两人已经进得殿中,殷玉瑶将小承宇放在桌边,将他衔在嘴里的手指给拿开,顺便生嗔地瞪了他一眼,口中却对燕煌曦继续说道,“这大燕国幅员辽阔,想来埋没、隐遁于世的人才定然不少,夫君应着人细细访寻,召入朝廷,一免人才流入他人旗下,二来也免你日夜劳顿,耗神损智,你虽是皇帝,该清闲时,还是清闲些的好。”燕煌曦默默地听着,也不答言——殷玉瑶话虽在理,但她所不知道的是,现下他所遇到的麻烦,并非是一两位贤人能够解决的,那个问题的根源,在——不过,他表面上仍是平静如常,偕着她用膳,并像普通人家的父亲那样,亲自给小女儿喂饭。佩玟领着一众宫人在旁伺候,谁都不敢吱一声儿,整个殿阁静悄悄地,只偶尔听见夫妻俩低哝的对答。及至饭罢,殷玉瑶亲自领着佩玟,细细打理一切,将一双儿女放入小床中,哄他们睡熟,又坐在镜前卸去头饰,刚要挥手令众人退下,外面忽然匆匆奔来一道黑黝黝的人影,口中急唤道:“皇上——”已经褪去外袍,只着中衣的燕煌曦当即站起身来,目光一沉:“什么事?”“皇,皇上,”那人模糊瞧见殿中情形,知道自己是莽撞了,可因事情紧急,不敢延缓,因此单膝跪倒,口内急奏道,“是,是洪州,洪州来的急报……”“洪州急报?”燕煌曦的双瞳蓦然缩紧,当下抬腿往外走去,“去明泰殿。”殷玉瑶拿在手里的玉簪“啪”地落地,断成两截……“哇——”一向喜笑不喜哭的小公主承瑶,忽然醒转,舞着小手小脚放声大哭,紧接着,承宇也醒了过来,瞅瞅旁边的妹妹,自己也哭了起来。“宇儿!”强捺下心中烦乱,殷玉瑶走到小床边,厉声斥道,“你是哥哥,又是大燕皇子,不说安慰妹妹,反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燕承宇被她这么一喝,立时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殷玉瑶自己转过头,那眼圈儿却早已红了。“母后……母后……”燕承宇扯着她的衣袖,糯糯地唤,“宇儿知错了,宇儿再也不哭,母后不要伤心,妹妹也不要伤心……”蓦地俯下身子,殷玉瑶紧紧抱住一双儿女,满腔压抑多时的酸楚,悉数化作滚灼的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