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铅灰色的乌云将整片天空压得极低。一身胄甲的燕煌晔,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冷眼看着十几里开外,一字排开的敌军营帐。虽然天色很昏暗,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正中间那座中军帅帐之上,竖着面旗帜,上书一个斗大的“姬”字。姬?对于这个甚是少见的姓,燕煌晔显然是陌生的,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同对方直接交过手,数十万仓颉军兵临城下,却始终没有发起进攻,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他们是在等什么呢?燕煌晔思索着,目光忽然一闪!“王爷,”副将甘渚走上前来,压低嗓音道,“城中粮草已经不足。”“还能支撑多久?”“三,三天……”燕煌晔沉默——他总算有些明白过来,仓颉军围而不攻的用意何在了,就是要等他粮草尽绝!该怎么办?率军杀出去,力求突围?凭城中这五万兵勇,能敌得过数十万凶残的仓颉骑兵吗?他燕煌晔就算再怎么枭勇善战,也绝无取胜的把握啊!可若继续等下去,一旦粮草告磬,城中将是何等情形,殊难预料!“将军,您看!”甘渚忽然惊喜地叫着,“是援军!”燕煌晔凝眸望去,但见斜刺里确是杀出一路人马,烽烟滚滚,势如破竹,很快将仓颉军营撕出一条大大的破口!“速开城门出击!与城外的援军合兵一处!”燕煌晔立即沉声下令,旋身朝城楼下而去。城外正率军与仓颉兵交战之人,正是殷玉恒,辞别铁黎后,他拿着圣旨,迅速调齐五万精兵,星夜兼程,直奔洪州,在离洪州百余里外的沐风堡稍作休息后,再度出发,至洪州城下,趁着敌军不备,立即发起攻击。仓颉兵素以铁血彪悍闻名,不料遇上殷玉恒一杆使得出神入化的银枪,竟然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高高的战车上,身着黑衣的姬元冷冷地注视着战况——潜入浩京的暗探早已传回消息,说铁黎虽然善战,但已垂垂老矣,刘天峰等战将要么勇而无谋,要么少知兵法,难堪大用,可为什么单单没有提及,还有这样一个年少英武的将军来?其实,倒不是他派去的暗探无用,而是数年以来,殷玉恒只是担任禁军统领,甚少有展现军事才能的机会,更不曾外出领军作战,再加之其年少,声名不显,故而反被忽略了。殷玉恒之所以如此勇猛,除了是常年铁血训练的结果,还因为胸中憋着的那口气——此次出征,他已经拿定主意,非击败仓颉兵,生擒其主将不可!是以来势凶猛异常,竟教仓颉兵无法抵挡。不过,姬元即在尧翁门下习艺数年,也非泛泛之辈,很快挥动旗帜,令后备军力分成数股,从各个方向朝殷玉恒遽速奔进。“少将军!情势不好!”副将徐武看出了苗头,一边杀退两名仓颉兵,一边打马从殷玉恒身边掠过,压低嗓音道。殷玉恒厉目一扫,很快作出判断,仰天一声长啸,分散开的五万精兵立即徐徐退到他的身边,列成梭形,中部膨-大,两端尖锐,如双刃之剑般,且战且退。姬元眯起了双眼,眸底不由划过丝赞赏之色——想不到,这小子竟然如此有急智,身处敌军大营中,却能够丝毫不乱。既是如此,自己更不能放跑了他!思至此处,姬元缓缓抬高右臂——军中甚少有人知道,他不单是个将材,而且精熟骑射之术,人常所说的“百步穿杨”,对他而言,不过区区小技尔。金箭搭上弓弦,对准殷玉恒——咝,金影破空,化作一道流光,笔直地没入殷玉恒的胸膛!“将军!”徐武大惊,赶紧抢上前,刚要喝令众兵士拼死保护殷玉恒,却被他一记冷厉眼刀止住,“我不碍事!命令众军徐徐往后退,不可乱了阵形!”“是——”徐武咬牙答应,将殷玉恒的将令传诸众人,继续朝敌军阵营外退去。然而,周围的仓颉骑兵却越来越多,杀声震天,更兼空中箭影如蝗,很多士兵不是被仓颉人斩落马下,便是中箭身亡。就在徐武万分焦急之时,两军阵外又传来喊杀之声,却是城内的燕煌晔领着守军杀出。很快,两支燕军合在一处,犹如双龙齐飞,无论仓颉兵再怎么厉害,也困之不住。姬元知道,再杀下去,只会徒增无谓的伤亡,当下静默地扫了一眼已经驰到一起的殷玉恒与燕煌晔,冷静地传令收兵。刹那之间,遍地的仓颉兵收缩成小小的战团,步步退回自己的阵营,燕煌晔也无意恋战,护着殷玉恒,折返城中。“玉恒!”一进城门,燕煌晔便跃下马背,上前扶住殷玉恒,“你怎么样?”“没事!”殷玉恒咬着牙,倔强地回答,然而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却出卖了他。燕煌晔墨眉紧拧,顾不得许多,当即叫道:“速传军医!”一面又亲自将殷玉恒扶下马背,搀着他往城内走去。洪州都卫府。看着满头大汗的军医钱允在殷玉恒胸脯上折腾了大半天,燕煌晔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如何?”“少将军这伤……”钱允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直说便是!何必遮掩!”不待燕煌晔发话,殷玉恒便冷声斥道。“是,”钱允俯首,看着地面,“对方使用的箭头极小,已经没入少将军的肺叶,短时间内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怕日子耽搁久了,少将军……性命堪虞!”“什么?!”燕煌晔双眸一厉,“你竟无法医治?”“小的,着实没有这个能耐。”“罢了,”倒是殷玉恒自己,摆了摆手,满脸的淡然,“你且说说,若无法取出这金箭,本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长则……半年……短则……三月……”钱允的嗓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明显带着几丝心虚。“……三月?”殷玉恒咧咧嘴,“原来我的性命,竟如此短暂……”“玉恒,”燕煌晔拉起他的手,挚切地安慰道,“不是还有三月吗?这天下能人异士多了去,只要我们用心寻访,不愁找不到救治之法!”“对对对,”钱允赶紧点头,“小的识疏见浅,不曾见过大世面……这伤小的虽不能治,但小的还有一些道上的朋友,大可一试,再则,还有雪医君至傲前辈……”“君至傲?”听得这个名字,燕煌晔和殷玉恒均是一震,然后对视一眼,不言语了。“罢了,”殷玉恒披上外套,坐起身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们也不必作这小儿女态,当下解洪州之围,方是正事。”房中一时沉默。殷玉恒看看燕煌晔的脸色,知他心中定然有事,当下言道:“说吧,可是城中有事?”燕煌晔本不欲使他为难,可是城中粮草短缺乃是事实,倘若等到物资告磬,方才告知,只怕更是窘困,于是便照直说了。“这倒不难,”殷玉恒却镇定如常,“适才混战之时,我已然派人打探到仓颉军的辎重所在,只要找个恰当的时机出城袭营,必能一举成功。”“妙策!”燕煌晔顿时喜之不尽——倘若此计成功,不单解了自己的饥馑,还使仓颉军大大受挫,或许就此罢兵也不一定。“既然如此,”燕煌晔站起身来,“你且歇着吧,劫营的事就交给我去做。”“嗯。”殷玉恒点点头,仰躺回枕上,他一则有些累了,二则也相信,以燕煌晔的能耐,要办成此事并不太难,自己乐得清闲。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昏暗,清冷的星子亮起,就像榻上少年此刻的双眼——三个月,原来他一向健壮的生命,竟然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罢了。从未有过的寂凉与忧伤,如潮水般涌上这个青年的胸膛——自己这条命,本就是她从市井中拾回,如今还给她,也未尝不可,只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她,可知自己此时的所知所想?“瑶姐姐……瑶姐姐……”他痛苦地呼喊着,任由泪水从眼角边汹涌而出…………浩京。“皇嫂!”一道丽影疾步冲进凤仪宫,如旋风般卷至殷玉瑶跟前。“怎么啦?我的好妹妹?”殷玉瑶微笑着,看着这个英姿勃发的皇家公主——以前她倒不怎么觉得,而今细看,才惊觉这丫头,与自家夫君的眉目神情,是越来越肖像了,眼底情不自禁地添上几分疼惜。对上她亲切的眼眸,燕煌昕的怒气先自收了三分,略顿了顿,方有些灼急地道:“黑团子去洪州了?”殷玉瑶一震,慢慢地收了笑——圣旨是单下给铁黎的,她如何知道?“皇嫂不用猜疑,”燕煌昕如今的心思也愈发机敏了,一看殷玉瑶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下否决道,“是我自己猜的!”“猜的?”殷玉瑶定定地注视着她——这个答案,对她可没有多少说服力。“是!”燕煌昕却无一丝闪避,“这些日子以来,我找遍了整个皇宫,都不见他的踪影,去问皇兄,皇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去问外祖父,外祖父垂眸沉默,就像一只锯了嘴的葫芦……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去干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去了,思来想去,除了洪州,倒也没什么地方用得着他……”殷玉瑶着实吃惊不小——这作风一向粗枝大叶的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心细如尘起来?倒不是燕煌昕转了性子,只是她,早已将那个人,深深地放进了心底——但凡一个女子,真心爱上某个男子,自会将他的一言一行,每一个细微的举动,甚至是浅浅的呼吸,都深深铭刻在脑海深处,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断去,她自然会嗅出,他的踪迹。殷玉瑶沉默了。她本来就不是个善于说谎之人,更不愿对这个满怀赤诚的丫头说谎,她看得出来,她那双水润眼眸中,写着的都是爱,都是情,都是一种深深的执著。和她当年千里追寻燕煌曦时,一样的执著。昕儿,既然爱了,那么就大胆去爱吧!那个男子,的确值得你托付终身,而他,也需要一位知痛知热的妻子,对于你们之间的“因缘”,皇嫂除了祝福,还是祝福,只希望那个倔强的孩子,能及早看清你的心,能及早还你一份至情……“昕儿,告辞。”已经从殷玉瑶的沉默中,得到某种信息的燕煌昕,深深弯下腰去:“还请皇嫂向皇兄致意……昕儿有失皇室公主的仪范,请皇兄原谅……”“我知道了,”殷玉瑶轻轻叹息一声,“洪州不比京都,地处偏僻,风化未开,况军中简陋,倘若你不习惯,还是尽早返回吧……”燕煌昕抬起头,微微地笑:“他习惯,我便习惯,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殷玉瑶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一样的执著,一样的纯善,只是燕煌昕比起她来,更多几分大胆与火辣……唉,正是因为你的情感如此鲜明,才教那个孩子有些淡而远之——也许,是因为我的先入为主,使得他更喜欢那些温婉可人的女孩子……但是情之一字,自古以来,又有谁说得准?又有谁,敢轻下决断,谁和谁在一起,便是幸福,谁和谁在一起,便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