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为人,必有弱点。而大器,便是能够克制自身弱点之人。贪财、好利、轻义、纵色、忘形……皆是寻常人等易犯之错,若能持心以克己者,便是人中龙凤。此一节,殷玉瑶亦是经历了万般磨难,方才悟得。眼下福陵郡之事,干系重大,若非才德兼备,且又聪睿过人者,断乎不能为之,可是这样的人,即使身为君主,也难强求。难道煌煌大燕,泱泱帝国,竟寻不出一个人物来么?宫人们退下了。一众士子俱各端着手中的银碟,皆不知所以。“众位爱卿,”殷玉瑶坐直身体,缓缓言道,“这银碟内,各有三道试题,请众位爱卿,在三柱香之内完成。”原来,皇后将他们聚集到这儿,竟然是为了考较他们的智慧。士子们兴奋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地揭开银碟的盖子,顿时一个个目瞪口呆。那碟中,并不像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放着以纸墨写就的试题,而是不同的器物,或珍珠玛瑙,或是铜钱,还有精巧的玉件儿……这,这算什么考题?殷玉瑶的声音再次从帘后传出:“若是无法解答,可自行弃权。”士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自谓是一州一郡的才子,从不肯轻易低头服输,更何况,那端坐于屏风后的,不过一介女子,纵使贵为皇后,又有何权利,断言他们的命途?唯有排在最末的一名士子,细瞅了瞅自己碟中的物件儿,转身朝殿门走去。两名宫人上前,欲要将他拦下,却听殿里殷玉瑶言道:“且任他去。”余下的士子这才了悟,逐一向殷玉瑶行礼,相继离去。“母后,”一个小脑袋从殿柱后探出,满眸狡黠,“你是在和他们捉迷藏吗?”不曾想儿子竟然隐身于殿中,且潜藏如此之久,殷玉瑶大感讶异,遂唤道:“宇儿,还不过来!”小宇儿撒开两条腿儿,跑到屏风后,一头扎进她怀里,用脑袋拱着她软乎乎的胸-脯:“母后,您还没回答孩儿,是在和——”他的话尚未说完,屏风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殷玉瑶即令小承宇噤声,复坐直身子,往外看去。但见一身着青衣的士子,款步走到屏风前立定,两手恭恭敬敬地举起银碟:“学生已经完成娘娘的考题,请娘娘查验。”即有宫人上前,接过他手中银碟,绕过屏风,呈递到殷玉瑶面前。殷玉瑶细细看过,微微颔首,唇角隐隐浮出笑意,再看向立于殿中的青衣士子:“你,叫什么名字?”“学生姓单,名陇义。”“单陇义?”殷玉瑶颔首,“何处人氏?”“大燕潞州郡齐安村人氏。”“家中,以何为生?”“织染。”殷玉瑶默了一瞬,再道:“未知卿之志,在何处?”单陇义先是一怔,神色很快复又淡然:“报效朝廷,经世,治民。”“未有封妻荫子之念?”“学生尚未娶妻。”殷玉瑶还想细问,其余士子已经陆续返回,她只得打住话头,叫进一名宫人低声嘱咐一番,宫人点头,旋即复出,朗声道:“娘娘有旨,命诸位士子将银碟置于外殿条案之上,留下名号,即回集贤馆。”众士子讶然,却也不敢多问,一一照做,鱼贯出殿而去。及至殿门阖拢,殷玉瑶方才从屏风后走出,携着小承宇行至外殿,沿着条案逐一看去。“这个,这个——”殷玉瑶随手指点,即有宫人上前,将她点出的银碟撒下,最后只留下四碟,颇为醒目地放在那儿。“记下各碟名号,去集贤馆调此四人的档案来。”殷玉瑶温声吩咐道。“是。”宫人应声,自去办理。殷玉瑶这才微微俯头,看向正拉着自己裙裾不住摇晃的小承宇。“母亲,您将圣人书中的典故,皆用器物替代,还要他们去寻相对之物作答,那起庸人,多不明白母后的苦心,竟是答不上来呢。”“呵,”殷玉瑶轻笑,疼庞地摸摸小承宇的脑袋,“那宇儿又是如何知晓,何为圣人之书?何为典故?”“是父皇教孩儿的。”小承宇眨巴眨巴眼,“每次承宇去明泰殿看父皇,父皇都会带孩儿进藏书楼,那里放着好多圣人之书,父皇还教孩儿说,将来孩儿把它们都读通了,便能帮助皇兄守家卫国……”“他,他真这么说?”殷玉瑶心中一阵酸楚,恰恰走到御花园甬道的分叉处,不由转头往明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五天了,她已经有五天,不曾见过他。可她却没有问,可没有找人打探。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凭白惹她担心,倘若他无缘无故失踪,应该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夜幕垂落。宫灯亮起。哄一双儿女睡下,殷玉瑶方起了身,令两名小宫女提着纱灯,往勤思殿而去。依然是端坐于屏风后,稍顷,早已侯在侧殿的青衣男子,徐徐步入,在屏风外曲膝跪下:“学生,参见皇后娘娘。”“平身吧。”单陇义再次起身时,却见面前椅中,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人,玉面桃腮,瑶鼻芳唇,清浅如画的眉目间,流溢着几丝春风般的温情。一丝惊颤从他眼中急速掠过,复归淡然。“娘娘。”单陇义低了头,两眼只看着地面。殷玉瑶暗暗点头,对他的好感又增数分。“单陇义,”殷玉瑶开了口,字字清晰,“本宫想委你一件差使,不知你可愿为之?”“娘娘若有驱驰,学生无有不从。”“好,”殷玉瑶颔首,“不知你,可否去过涪陵郡?”单陇义双眼仍只看着地面:“去过。”“可有何观感。”“民生,困苦。”未料单陇义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殷玉瑶意料。她娥眉不由一掀,双眼微凝:“如何困苦法?你且细细说来。”单陇义微一抬头,眼角余风似飞快地扫了她一眼,方才不疾不徐地道:“福陵位于燕云湖之北,本极富庶之地,物产丰饶,然官府税苛甚重,无论渔户、织户、农户、商户,每日所得收益,十中三成为税,再加官府每以名目盘剥,如何不困苦?”殷玉瑶暗暗惊心——她协理朝政已有数年,从不曾听燕煌曦提及此事,福陵虽说曾是泰亲王的封地,然自泰亲王兵败获罪之后,已归朝廷治下,况一直由葛新治理,怎会还有如此苛政?是燕煌曦疏漏,还是葛新失职?她当然不知,燕煌曦不是不知道福陵的弊政,只是听取葛新的建议,暂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而已。殷玉瑶心中惊疑不定,却混没注意到,单陇义在悄悄地观察着她——对于这位性情温婉端方的皇后,早在民间之时,他便多有耳闻,要说没有一点好奇之心,也太不符合人心人情。只是眼前这温文娴静的女子,真有治国之能,御政之才吗?他,不得不保持着,一种深深的怀疑。“本宫,欲派你前往福陵郡看视,不知你意下如何?”“娘娘欲遣陇义以何种身份?”“户部员外郎。”单陇义一惊:“这,这怕不合适吧?”“事急从权,”谈到朝事,殷玉瑶很快收敛心绪,“你到地方后,只可暗查,不能明访,若非必要,最好别惊动郡中官吏。”单陇义高高地皱起了眉头——既许他户部员外郎的身份,到地方上查视税务,却又不给他权限,更不能公开接触相关人物,这位皇后娘娘,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爱卿可是有何为难之处?”殷玉瑶表情淡然。“没有,”单陇义摇头,“但不知娘娘,想要知道什么?”他抬起了头,目光炯亮:“是地方上的吏治?官风?民情?还是——”“事无具细,你统统记下,回宫后报与本宫知晓。”“学生领谕。”单陇义言罢,躬身施礼。看着那个缓步离去的青衣男子,殷玉瑶双眸深凝——自己作出的这个决定,安排下去的这个人,到底是对,还是错呢?若燕煌曦在时,她任命个朝廷官员,或者接手处理很多事,外臣们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意见,可若燕煌曦不在,她做起事来,却未免束手束脚。他们自是两心无疑,可是在文臣武将,在天下人眼中,只怕会是另一番情形。煌曦,煌曦,抬手抚上胸口,殷玉瑶心中难免浮起丝惶惑——你在哪里呢?你究竟在哪里呢?洪州。玄方的疑虑都成了事实——尽管丢失所有粮草,姬元仍旧十分沉得住气,命军中将士斩马分肉充饥,静待后方补给。只过了三日,仓颉的增兵便到了洪州城下,与姬元增兵一处,不但带来了大批粮食,更有新征的近十万匹战马,及十五万精壮兵卒。得知这一切,燕煌晔暗暗叫苦的同时,也庆幸自己听取了的玄方的建议,以奇袭之计夺粮,然后固守城池不出。他将仓颉兵拖在这里,仓颉兵却也将他困住,即使一时之间,不会出现两军惨烈搏杀的危局,但无论如何,一城统帅,日日夜夜看着敌人在自己城楼下梭巡来回,总不是件舒心之事。这日,燕煌晔再次登楼瞻望敌军阵营,然后一路苦思破敌之计,回到都卫府中,刚踏进书房,便见案前立着一人,背负双手,身形巍然如山。好似十万面军鼓齐齐擂响,燕煌晔面上勃然变色,迅疾折身掩了房门,近前伏倒于地:“皇,皇兄……”只说得三个字,已经鼻塞喉咽,难以成言。案前之人慢慢转过身,浓眉朗目,气势凛然,不是大燕帝王,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