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的弟兄俩,一时竟怔然不得语。悲痛、心酸、亲厚……百味杂缠。还是燕煌曦先打破沉寂:“五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一句话,说得燕煌晔无语泪先流。张开双臂,燕煌曦动情地将自己这个唯一的同胞手足抱入怀中,燕氏皇族共通的血脉在他们的身体里奔腾呼啸着,最后汇成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皇兄……”紧紧地抱着燕煌曦宽阔的肩膀,燕煌晔终于痛哭出声,压抑多日的情绪如火山般喷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燕,皇妹,殷少将军,还有数千将士的性命……”“那不怪你,”燕煌曦摇摇头,温声抚慰道,“仓颉大军来势汹汹,你能在此拒敌数月之久,已经难能可贵,剩下的事,就交给皇兄吧。”“什么?”燕煌晔闻言,登时瞠大了双眼,无比惊怔地看着燕煌曦,“皇兄,你,你要——”“是,”燕煌曦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明日,我同你一起出征。”“万万不可!”顾不得失仪,燕煌晔一口拒绝——他已经见识了姬元的能耐,深知此人不可小觑,倘若皇兄再有什么闪失,他燕煌晔,便是大燕皇朝的罪人!“此事不必再议!”燕煌曦一摆手,截住他后面的话,“若你执意不从,明日便留在城中,不必同我出战!”“皇兄!”燕煌晔心中焦灼万分,可看燕煌曦的神色,知道劝说无益,只得咬牙道,“既然如此,请皇兄将出战之期,推迟三日!”“为何要推迟?”燕煌曦看着他,眼里闪过丝疑惑。“以待臣弟与众将领商量出御敌之策。”燕煌曦略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我已至洪州城之事,若非必要,不用惊动其他人。”“是,”燕煌曦躬身答应,复抬起头来,“皇兄请好好休息,臣弟……去了。”燕煌曦默默地看着他离去,随后折回榻边,脱鞋上榻,端然而坐,闭目凝神。屋子里的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整个世界一片安静,谁又能想到,堂堂大燕的帝王,竟然不在赫赫皇宫,而是隐身于边城洪州,一间小小的内室之中呢?……议事厅。看着自己手下这一干将领,燕煌晔几乎用尽全身力量,才强行压下心中的惶惧,反反复复地告诫着自己,不能慌,千万不能慌。“真的,没有御敌良策吗?”众人沉默。前次夜袭敌营一战,他们已经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仓颉骑兵令人震撼的战斗力,还有那个深谙兵道的姬姓将领,他们虽然出身军旅,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战役,但若论要与姬元相抗衡,只怕,纵使肯搭上性命,也难以办到。燕煌晔终于怒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都是一帮酒囊饭袋!难道我大燕子民的血汗,便养出你们这些废物?!”众将相顾愕然——他们与燕煌晔一起共事,已有数年之久,何曾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如此口不择言?发泄完心中情绪,燕煌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碍着王爷之尊,也不便道歉,只略摆摆手道:“本王……有些倦乏了,你们先散了吧,御敌之事,明日,明日再议……”众人一齐顿首,鱼贯退出门外,走在最末一人却在门边儿停下,折回身来,凝目看着燕煌晔。“于茂?”燕煌晔揉着隐隐作痛的脑门儿,抬头看他,“你怎么——”“王爷,”于茂面色红涨,显然是在尽最大努力,鼓足自己的胆量与勇气,“卑职刚刚有了个想法……”“什么?”“卑职知道这附近的山上,长有一种草,能让仓颉人的鼻子过敏,嗅觉失灵……”“这跟临阵御敌有什么关系?”燕煌晔凝神听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王爷可令人去采集一些来,烘干后焙成粉末,装在牛皮纸袋里,或让士兵们带在身上,或绑于箭杆,与仓颉兵交战时洒出,或可收到奇效也不一定……”于茂说得含含糊糊,模楞两可,这倒是怪他不得,皆因他生在洪州,长在洪州,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又不曾读过书,能说出这番缘故来,已是难为了他。燕煌晔定睛看了他半晌,起身从案后走出,至他近前,伸手亲厚地拍拍他的肩:“你的话,我记下了,这个想法很好,我会仔细考虑的,以后若有别的建议,也请你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卑职遵命!”于茂大受感动,说话也不结巴了,朝着燕煌晔重重鞠了一躬,满脸意气风发地去了。得了上官的奖励,这对生性淳厚,又从来不曾计较过多利益的于茂而言,自是一件值得开怀的“大喜事”,可燕煌晔仍旧愁苦着他的愁苦——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于茂那看似毫无建设作用的提议,确实给了他一条御敌攻敌的妙计,只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罢了。就这一点而言,燕煌晔的军事才华,比起韩之越,比起燕煌曦,比起姬元这些出身“龙谷学院”的一流将才而言,确实要差上一筹。……第二日晚间,燕煌晔避开众人视线,进了燕煌曦栖身的房间。“皇……”四望无人,燕煌晔不由愣在当地——皇兄竟然不在?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正愣神间,一抹人影忽然神出鬼没地从房梁上跳下来,稳稳落到地面上。“皇兄……”燕煌晔剑眉微蹙,眸中隐着丝惊急,“你这是——”“四处走了走,”拍去衣衫上的尘土,燕煌曦答得极是淡然,“明日出战的事,都准备妥当了?”燕煌晔脸上浮出丝红潮——对于自己的无能,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推脱。“无计可施?”燕煌曦看了他一眼,口吻随意,仿佛与他谈论的,只是明天早上吃馒头还是稀饭那样简单。燕煌晔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知道今天我看到什么了吗?”提步走到桌边,燕煌曦端起茶盅,浅浅啜了一口。“什么?”燕煌晔眼中闪过丝惑然。“我看到两个仓颉兵,走进树林里去方便,不知怎么的,打着喷嚏一路退出来。”“喷嚏?”燕煌晔脑海里霍地闪过一道亮光,“是草!”“草?什么草?”什么草?——听于茂说话时,燕煌晔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哪里记得是什么草?“我已经向附近的农人打听过,那叫蚤芒草。”“蚤芒草?”燕煌晔不由大是皱眉,“好粗俗的名字!”“但凡对作战有利,你管它粗俗还是高雅,明日一早,你便传令下去,将战期延后三日,此三日内,让士兵们分批去采集蚤芒草,烘干后焙制成粉末……你怎么了?”看着燕煌晔那愈发古怪的脸色,燕煌曦停止讲述,凝神看着他。“这法子,有人曾同我提过。”“哦?”燕煌曦倒是来了兴趣,“谁?”“一个叫于茂的千夫长。”“他是怎么说的?”“他的话,和皇兄差不多,只是没有皇兄这般清楚明白……不过,臣弟还是不明白,皇兄弄这些粉末有什么用?”燕煌曦不答,话锋一转:“三日后,将刮西南风。”“西南风?”燕煌晔喃喃,继而恍然大悟,眸中激射出无比兴奋的光,“我明白了!”“明白就好,照办去吧。”燕煌曦也不多作解释,袍袖一摆。蓦然得到这么一件从天而降的“制胜法宝”,燕煌晔心头顿时一松,那些捱着的念想再次浮上心头,他嘴唇嗫嚅着,看着燕煌曦欲言又止。“她很好,孩子们也很好。”倒是燕煌曦,先瞧出了他的心思,温声言道。像是一枚石子,投入心湖之中,激荡起圈圈涟漪,许许多多过去的影像浮泛而起,又一点点地沉下去……她很好,孩子们很好……他,还有什么可乞求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士兵们采集了大量的蚤芒草,烘干后碾成粉末,再焙去其中的水分,分成或多或少的分量,装进特制的牛皮纸袋中,分发到各个士兵们手里。燕煌晔又叫来于茂,两人关在书房中,对仓颉们的生活习性、身体状况作了大量的分析和研究——在大燕与仓颉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紧张时,边线上也时开互市,任由百姓们进行交易,互通有无,是以,像于茂这样的本地人,对仓颉兵的情况了解得十分清楚,事无具细,说得甚是明白。在士兵们大量炮制蚤芒草粉之时,搜罗到第一手确切信息的燕煌晔,再一次走进内室,与燕煌曦作更详尽的战略布署。三日之后,一切准备完毕,于日出时分,燕煌晔擂响战鼓,左中右三军齐聚校场,战甲鲜明,长矛林立。这一次,燕煌晔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高高举起手中战刀,昂然地吐出那两个字:“出发!”血红色的军旗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抹抹流动的火烧云,其上绣着的黄色“燕”字,更是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浩博之气。以甘渚率领的左军为前锋,三军整整齐齐地开出城门,在城楼下一字排开。百步开外,姬元率领的仓颉大军,也已经,严阵以待。今天的燕军,似乎,不一样呢。高立于战车之上的姬元,凌厉双眸扫过燕军军阵,眼中锐光如电。单凭一个燕煌晔,是弄不出这种气势的。难道说——他来了?霍然闪过的念头,让姬元一阵热血澎湃——隐忍了十年,筹谋了十年,所等待的,可不就是今天吗?一丝冷残的笑容自他唇边缓缓浮起——爹爹,您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着,看孩儿如何用手中长剑,取下贼皇帝的狗头,祭奠您的英灵!对面的燕军阵营中,有一个人,也正在凝神地看着他。那个人,有一双极其犀利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隐在银盔下,炯炯地注视着对面战车上的年轻统帅。是他?不是他?燕煌曦眸中惑色深冽——十年前天元宫外的一幕,已经成了一帧泛横的老照片,九岁孩子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已然被时光磨损出太多纵横交错的痕……两员战将同时从双方阵营里杀出,于漫漫荒草中交战到一起。蓝的天,黄的天,头上一轮微白的太阳。是初冬了。流过空中的风有些萧瑟地冷,却并不妨碍人们胸中热血翻腾。一抹炽艳的颜色飞扬开来,仓颉兵齐声大呼,燕军则是一片死寂的沉默。第一阵,输了。即刻,燕军阵营中再奔出一骑青花马,马上男儿呼喝着冲向敌阵。又是一阵厮杀。或者马革裹尸,或者名扬四方,自古以来,疆场之上,只有一条法则——胜者为王,败者为亡。云色深霾,阳光愈发地厚重了。荒草间那两具横陈的尸首,被扬起的黄沙模糊了面容。燕煌晔咬牙,一抖缰绳,正要冲出去,肩膀却被人摁住,一道沉凝的声线扬起:“殿下,末将请战。”不等燕煌晔回答,那身着银甲的军士已经一拍坐骑,冲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燕煌晔浑身的鲜血,蓦然凝固。无数道视线落到银甲男子的身上。他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就连每一次马蹄的扬起,都成为凝滞的画面。姬元扬起嘴角,很生动地笑了,缓缓举起手中的令旗——仓颉骑兵们的眼中,无不浮起浓浓的疑惑——来者何人,竟能让己方主帅亲自出战?他们不知道,这个率领着他们在洪州城下与燕军对峙数月的年轻将领,用了整整十年,来等待今日,等待这一刻。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却也是十分沉默的一刻。他们打马走到战场中央,用同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彼此。以下,是他们无声的对话。是你?是我。你想做什么?和十年前你做过的,同样的事。你不是那样的人,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那你,又是什么样的人?暴君?仁君?男人?父亲。父亲?是的,我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也是身后这片辽阔国土的父亲,你可以取我性命,却不能践踏它分毫。如果,我一定要让你的子民,以同等的,甚至十倍于当日的鲜血,来偿还呢?他沉默地看着他,忽然一叹:姬元,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今日纵能杀得了我,又能杀得了这十万燕军吗?纵能杀了得他们,你又能杀得了他们的父母亲人,朋友兄弟吗?若你不能,则今日之血债,他朝还是得悉数算在,你的亲人身上。不会。年轻的男子枭傲地答。为什么?因为,我能找到一个比你更出色的君主,来统治他们,来引领他们,走向更辉煌的未来——燕煌曦赫然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