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出色的,君主?像是有数万支寒光凛凛的箭,尖锐地嘶呼着,直奔他的胸膛而来。那种感觉,犹如十年之前,惊变之时。燕煌曦寒凉地笑了。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倒真是忘了,自己处在怎样一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上,四周又潜伏着多少虎视眈眈的暗涌?以为着解决了燕煌暄,解决了九州侯,解决了黎国,解决了安清奕莲熙宫昶吟天,他就可以安枕无忧——安枕无忧,这四个字,对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是奢侈的。做了帝王,便永远不可能安枕无忧。而,只能战斗到底,血-拼到底,为家为国为妻子儿女,直到心脏停止的那一刻。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更是一个帝王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燕煌曦睁开了眼,那眸中已再无一丝妥协:来吧,冲着朕来吧!要想染指朕身后这片袤土,除非,是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姬元扬起了手中的长剑,身躯微微地颤抖着——那是兴奋,是一种强者对上强者,自然而然生出的兴奋。云层压得更低了。两匹战马嘶咴着,冲到一起。旋风刮起,带起大片沙尘,模糊了众人的视线,让他们无从识辨。铮——一声长长的颤响,剑影如虹,划破长空,然后倒插进厚厚的土层中,仍自颤鸣不绝。姬元一头长发洒扬开来,被风吹起,缭乱冷寒面容。他单手撑地,抬起头来,目光枭傲地看着马上男子:“为什么不杀我?”“杀你有用吗?”燕煌曦眸中却闪过一丝悲悯,“回去告诉那个人,燕煌曦,随时候教。”一丝错愕从姬元眼中掠过,他忽然就想起投入龙谷第一天时,尧翁所说的话:“你胜不了他。”当时,他满眸倔强,字字铿锵:“我不相信!”白发如霜的老者睿智地笑了,安然地阖上双眼,再没有言语。从那以后,九岁的他再未出谷一步,忘记一切前程旧事,凝聚所有心力,研习那个男人曾修习过的一切。每当自己有所懈怠之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在心中,描绘与他在战场上对决的情形,由是生出无穷的力量,逼迫着自己继续,再继续……是恨是怒,还是天生的,想挑战强者的心理,在长年累月的修习中,他已经分辨不明白,也不愿去分辩明白,他只是怀着一种极致疯狂的渴望,想着与他一决高低。十年。他用十年的隐忍,十年的磨砺,来赢得今日这一刻,却不曾想,真是败了。不甘心?有一点。更多的,是空茫。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茫。燕煌曦眸中悯色更浓——他能清晰地感知,他心中此时此刻每一个念头,看着眼前这个十九岁的男子,他就像看到二十二岁时的自己,那时他带着一腔戾恨,自遍地鲜血中杀出,那时他除了手中的剑,再不肯相信任何人……活着。那是他心中唯一鲜亮的念头。为了活命,他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出卖自己最爱的女人……他知道那样的感觉很不好受,犹如身处冰冷的坟墓,鼻中时刻嗅得到死亡的气息——其实他这一生,基本上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孤寂、绝望、殚精竭虑。这方天下,如斯美好,但若你成了执掌天下的那个人,所得到的,未必是美好。姬元,你不懂。你没有品尝过千年绝狱的寒冷彻骨;你不曾被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完全抛弃;你不曾见过人心最黑暗的角落;你不曾谙得命运的跌宕与难以捉摸。你将燕煌曦当作你的敌人,却还不懂,燕煌曦,是什么。他是这天上地下,最强大的男人,也是这天上地下,最孤独的男人。他的心胸浩瀚如宇宙,又微小如针芒。他的力量瞬间能化为虚无,下一瞬间又能扩展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若要胜他,你必须也去那冰冷的绝狱里走上一遭,也必须舍却一身骨血,成就灵魂的高傲……姬元咬着牙站起,看向那男子的目光,却不由带了些祟拜。还有敬畏。“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嗓音有些轻忽飘缈。燕煌曦没有答话,只是睁开眸,极淡极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在两人准备调转马头,各自离去的刹那,仓颉军中忽然起了一阵**。两匹受惊的战马狂飚而出,直奔燕军阵营。毫不犹豫地,燕煌晔下达了射杀的命令。长箭挟着风声,精确命中两名仓颉骑兵的胸膛。“杀啊!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仓颉阵营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所有的人都激愤起来,竟不等待主帅的命令,挥舞着长刀,如阵阵滚雷般,压向对面的燕军。姬元冷了眼。燕煌曦也冷了眼——他记得的,九年之前,黎国天元宫外那一场莫明其妙的变乱,百姓、兵勇,都像失去了控制,被某股不明的仇恨挟裹着,汇聚成可怕的洪流,吞噬了人性。难道当年的一切,又要重演不成?燕军与仓颉骑兵,近二十万人,冲到了一起,展开最近距离的肉搏厮杀,毫无章法可言。紧紧地,燕煌曦的右手勒紧疆绳,一股汹涌澎湃的愤怒在他的胸膛里奔突呼啸着,迫使他仰头向天,发出一声雄浑至极的呼吼:“啊——”天地之间,刹那一片静寂,交战的双方竟然停了下来,一个个转过头来,震愕至极地看着那个怒发如狂的男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苍凉的歌声,悠悠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震慑着他们的心神。萦绕的戾气无声无息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泓雅的淡泊,还有恒久的悲伤,一种源于生命短暂,生命易逝的悲伤。“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那样的豁达,那样的旷远,也是那样地……寂廖……燕军开始整齐有序地后退,虽然手中的武器,还是对准仓颉骑兵们的胸膛,可已经收敛了那一份狰狞。一场惨烈的厮杀就此消弥于无形,得以保存的,是十多万条鲜活的性命。数年以前,郦州与瑞平的交界处,那个年轻的男子,以奇谋陷二十万颖军于困境,那时,他高踞于马背之上,看着同样惊才绝艳的敌方统帅,双眸冷然:“如果卑鄙能挽回数万条性命,我愿意,卑鄙。”他的自傲,他的雄姿勃发,赢得了对手,也是知己打心底的敬服,不仅收伏了整个颖军,赢得执掌天下的资本,同时还得到像韩之越、白汐枫一班出色的将领。而今天,他凭借的,乃是一种睥睨天下,却又胸怀万民的情怀,豪壮之中,带着父亲的慈爱,与一种穿透千年光阴的淡泊宁静。如浩浩江水,茫茫沧海,让人望之无涯,油然生敬。乌云散开了,阳光洒下来,扬起的尘土缓缓落定,姬元依旧直直地坐在马背上,默然凝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他走了。他竟然就那样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同他说。却将一份强烈的震撼,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胸中。王者。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不动一兵一卒,甚至不曾血刃,已经教对方胆战心惊,以致于深深臣服。燕煌曦,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十九岁的小伙子心中,浮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数年之前的韩之越问过,没有答案;数年之前的落宏天问过,也没有答案;时至今日,轮到他发问,依然没有答案。因为,对任何一个王者而言,他到底是圣明还是残暴,是专制还是仁德,只能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世人才能对他们的是非功过,予以最公正的评说,而当他们活着的时候,即使是他们最亲最近的人,也无法将他们看清。王者孤独,不仅仅因为他们掌握着权力、财富,甚至是他人的命运,更因为他们精神世界的浩瀚无涯,普通人往往只能窥见其中一域,又如何,能看到他们堪比宇宙更深广的心?……夜,已深了。疲倦的将领和士兵均已睡熟,一座白日里甚是繁嚣的洪州城,此际却安静异常。“皇兄,”看着坐于榻上,久久闭眸不言的燕煌曦,燕煌晔终于忍不住,微启双唇,“臣弟不明白。”“你不明白什么?”燕煌曦脸上的表情仍旧淡淡地,眉宇间一派安然,仿佛入定的老僧。“皇兄为什么,不趁今日之机,将仓颉大军一举歼灭?”“今日之机?什么机?”燕煌曦终于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冷冷澄澄。“我军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要撤出蚤芒粉,定然能杀仓颉兵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兵锋所向,就算仓颉兵如何枭悍,姬元如何了得,还不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然后呢?”不待他把话说完,燕煌曦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如何?”“然后——?”燕煌晔茫然。“将这数十万仓颉兵就地斩杀,使得仓颉各部同仇敌忾,倾阖族之力东侵?”燕煌晔怔住了,有些发傻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到这时候,他终于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与兄长之间的距离,不是一点点,而是如同天渊。“晔儿,”见他眸中隐有愧色,燕煌曦和缓了语气,“为将者,或可执意于一战一役的成败,一城一池的得失,但是为王为皇者,却必须学会统观全局,以天下大局为重,至于其他的,都是次要——如果战争可以避免,就应该避免,如果能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减少我方损失,那就应当利用。”“臣弟……受教。”好半晌过去,燕煌晔才讷讷答道。“蚤芒粉存入军需库,并且还要继续采制,以备不时之需,朕已经传谕玄方,让他潜入仓颉,进行第二套作战计划,估计不日将有消息传回。”安排好一应事项,燕煌曦的话锋,忽然一转:“晔儿和玉恒,是在哪里……去的?”乍闻此言,燕煌晔的心,如风中纤竹一般,剧烈地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