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凤仪宫的。眼前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只剩下那一声声萦绕在胸中的,经久不绝的叹息。是她奢求了吗?一生一世太长,一生一世太华贵,所以上苍不肯给。那么,苍天,你给我的期限是多长?倚在栏边的女子背影凄清,眸底浮起莹莹泪光。“娘娘,”佩玟的嗓音在寂静里响起,“夜深了,早些休息吧。”“你下去吧……”殷玉瑶没有回答,仍自望着空中那轮冷浸浸的月亮——白日里雪珠儿下了一天,晚上反道云开月霁了,这老天的事,果然是没人作得准的。“是。”佩玟答应一声,不敢再打扰她,退了下去。许久。殷玉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一切,直到裙幅被一双小手轻轻扯动。转过头,她便看见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晶亮双眼好似璀璨的宝石。小家伙难得地安静,只是那样看着她。殷玉瑶终是弯下了身子,轻轻将他揽入怀中,贴着他软软糯糯的脸蛋,轻轻摩挲。“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座茅草屋,茅草屋……天上有朵云,慢慢散成雾,地上的人在追逐,在追逐……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一家人在屋里住,非常,非常地,幸福……”小承宇忽然稚声稚气地唱起歌来。“宇儿,”殷玉瑶心中一颤,“这,这是谁教你的?”“父皇啊,”小承宇眨巴眨巴眼,“好听吗母后?”“好听。”忍住眸中泪水,殷玉瑶点头。“那,母后笑笑?”小承宇做了个怪脸。殷玉瑶笑了,尽管眸底隐着不尽的苦涩,她还是笑得那般灿烂。“今天晚上,宇儿和妹妹,一起陪母后,好不好?”承宇咧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好啊。”殷玉瑶点头,站起身来,携着儿子的手,往寝殿走去——无论如何,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作为这个国家的皇后,她不应该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她都该明了心迹,按照本心的提示,去做完她应该做完的事,走完她应该走完的路。阵阵浑凝的晨钟声里,大燕的武将文臣们,鱼贯走入乾元大殿。刚刚迈过高高的门槛,洪宇和铁黎便一齐收住了脚步,后方的六部尚书始料未及,差点直接撞上他们的后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头往殿里瞧去,但见高高的彤墀之上,不知何时竟悬了面帘子,内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人。垂帘听政?众臣莫不变颜变色——虽说以前殷玉瑶也曾入乾元殿听政议政,但那毕竟有燕煌曦在,且以燕煌曦为主,她不过从旁辅助,而今皇帝尚在,皇后便如此“明目张胆”地登殿入堂,这,这也太……有失纲常了吧?铁黎眼底也浮起丝怒气——虽然,他答应过燕煌曦,看在三个孩子的份儿上,看在她曾经的功绩上,不为难她,可是这个女人,未免也太过放肆,竟将赫赫大燕祖制全然不放在眼里,置他这个太傅于何地?又置满朝文武于何地?可他到底持重,即使心中郁郁,面上却不曾带出一丝半点,仍是提袍进殿,敛袖躬身,口内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铁黎这一礼,无疑是认可了殷玉瑶的权威,其他人纵使腹诽,也只得跟从,于是,自太傅洪宇,六部尚书,鱼贯入殿,分列两旁,行礼参拜。“众爱卿平身。”殷玉瑶清亮的嗓音从帘后传出,“皇上近日闭关,不复出外,本宫忧心国事,故而亲至乾元大殿,诸位爱卿有事奏来。”她这么一说,众臣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齐刷刷对准洪宇和铁黎,盖因他二人德高望重,在朝中颇得人心,倘若他二人无异议,他人自也无异议。殷玉瑶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话锋一转:“铁太傅,洪太傅,近日朝中,可有要事?”铁黎的浓眉竖起,老脸涨得通红,洪宇瞥他一眼,自行出列,朝殷玉瑶拱手道:“每日政务,臣等皆循条例,兢兢业业办理,并无甚疏漏处,皇后若是不放心,可亲往弘政殿查阅。”他这话,分明是在挤兑殷玉瑶,大有让她退回后宫之意,众臣心里虽是存了这个想法,但堂皇提出,却又很是不安,一怕驳了殷玉瑶的面子,将来燕煌曦面前难以做人;二来,也是惧着殷玉瑶的凤威——别的事儿上且不论,单只数年前刀山火池,严辞拒众妃一事儿,就可以看出,这位表面温柔恬静的皇后娘娘,绝不是那么好惹的。一时间,大殿上一片沉默。洪宇身形凝然如山,珠帘内殷玉瑶端然不动。良久,方听得一声绮音自帘内传出:“洪相,不知吏治整顿,可有成效?”洪宇一愣。“本宫记得,皇上命洪相与吏部尚书,拟呈条疏,裁减、捡选、考核各地方官员,凡有敷衍塞责,贪渎腐化者,皆辟去,不知此事……”“此事老臣已经交由吏部左侍郎,并督察院办理,娘娘无须劳心。”“可是本宫听说,民间颇有怨声,尤其是夏州、沣州、台州三郡。”洪宇面色一变,欲要说什么,却是答不出来——只因殷玉瑶说出的这三州,并非虚言,而是实指——三州郡守或因贪愎,或因苛刑,或因作风腐化,已受到御史台弹劾,吏部也正拟作出相等的处分并撤换人选,只是不知道,这殷玉瑶一介妇孺之辈,身处宫帏,是如何知晓这地方民情的。倒不是殷玉瑶派了什么密探在外——她自有她的消息来源——宫人。安宏慎是内宫总管,佩玟现是凤仪宫大宫女,可以说是太监与宫女的首领,是宫中权势最大的人物,他们的消息渠道,只怕不比外朝的百官们少,百官们通过奏折、呈议,得知地方上的情形,而宫人们则更生动直接,他们的消息,皆是来自于市井——要知道,宫人们虽身处深宫,却并非与外界全然断绝联系,比如御膳房、御医院、采买办、玉器坊、司花坊……皆是要定期外出采购的,又兼宫人们还有每年的会亲-日,与来自家乡的亲人们见面,言谈之时,又岂会不说起这些?倘若地方官员们想只手遮天,要么买通上官欺上瞒下,要么强雄霸道胡作非为,但浩浩青天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岂是长久可以糊弄得了的?洪宇本欲用祖制“压逼”殷玉瑶就范,不想却被她反将一军,以吏治无功塞住了话由,不由有些老羞成怒——他好歹也是三朝重臣,即使燕煌曦,在朝堂之上,也要看他三分薄面,更何况殷玉瑶?不料,未等他发作,殷玉瑶再度开口:“本宫也知道,大燕境内共九十九州,八百余郡,吏治陈腐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可废旧立新,洪太傅日夜操劳国事,丹心可鉴,功在社稷,诸位爱卿上下一心,共谋国事,大燕方有今日之炎盛,皇上每每说起,皆是感怀良多,拟在凌天阁中设贤臣谱,以彰诸位之德,让后世君王铭记之。”她这一大段话,上半篇是在给所有人戴高帽子,并无多大实义,可这凌天阁设贤臣谱一事,听在众人耳中,谁不动心?况她也不说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借皇帝之言,又有谁能够反驳?冷眼瞅着众人的脸色,洪宇暗暗跌脚,知道今日之局面,以自己的力量,再无逆转之可能,当下闭眼一叹,退回队列之中。“有事启奏,无事免朝。”安宏慎长长的唱声这才响起。六部尚书们各自对望了一眼,由工部尚书蔡善率先出列奏道:“启禀娘娘,裕阳郡郡守呈请修复广济渠,请娘娘裁夺。”“广济渠?”殷玉瑶凝神回想了自己在明泰殿中看过的《天下御景图》,当下言道,“是连通青芫、裕阳、度州的广济渠吗?”“正是。”“如何并不见其他两郡的郡守进折请修?”“是这样的娘娘,”蔡善再次拱手,细细禀道,“只因裕阳郡的土质与其他两郡不同,所筑成的堤坝经河水浸泡后容易发软、坍塌,故而每过三年,便需重修,这在工部,也是有旧例可循的。”“土质不同?”殷玉瑶想了想,道,“即如此,为何不从其它郡运送泥土筑坝?”“因为路途遥远,所靡甚大,所以至今为止,仍然是采用在原有坝基上,复增新层的办法。”“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进行改良吗?”蔡善沉默,然后摇头:“没有。”殷玉瑶忽然想起一事来:“本宫听说,民间有种制砖之法,在泥土中加入石灰、细沙,以一定比例调配,再施以高温锻烧,所得砖坯比寻常土砖牢固十倍,不知此法,可否用以筑堤?”蔡善再次怔住,微微有些汗颜——殷玉瑶所提之事,原是他工部份内,今日却在殿上议及,教他如何不尴尬?坐于帘后的殷玉瑶却微微笑道:“民间能人巧匠甚多,蔡尚书不必急于此时答复,日后注意细心寻访,必有所得,若能有所建树,本宫定然在皇上面前多多进言,他日贤臣谱上留名,也未可知。”她一番话,说得蔡善热血沸腾,心中大起知遇之感,当下曲身拜倒,口中呼道:“多谢娘娘玉成!微臣谨遵娘娘教诲!”其他四部尚书见蔡善得了彩头,自是轮番出列奏说言事,殷玉瑶一一仔细地听取了,或温声褒扬,或给出恰当的建议,让四部尚书趁兴而来,尽兴而去,唯有户部尚书潘辰仕,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殷玉瑶的目光从众臣脸上一一扫过,知道今日之功已就,不可贪功冒进,当下站起身来,微微笑道:“本宫今儿个乏了,各位爱卿若还有别事,请呈折与两位太傅吧,倘或有烦难不决的,可直呈折至御书房。”言罢,随即起身,竟再无他言。待她走后,乾元殿里顿时掀起阵阵议论之声:“呈折御书房?皇上不在,呈折御书房何用?”“难道是皇后娘娘想独揽朝纲?”“以皇后娘娘之聪明干练,宽和仁厚,若是处理朝事,也是我大燕之福……”“自来牝鸡司晨,必乱朝纲……”“前朝仁慧帝的皇后,也曾临朝听政……”“但那是因为仁慧帝病弱,况且朝中大事,仍取决于皇帝本人……”……众臣们分成三派,一派支持殷玉瑶,一派反对,还有一派保持中立。铁黎默立于一旁,冷眼看着百官们的情状,心中阵阵发凉——难道煌煌大燕,真有一日,会落于妇人之手吗?长长地叹息一声,洪宇摇摇头,独自一人率先步出了大殿。不知何时,空中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洒向万重宫阙。洪宇负手而立,看着那灰黯的天空,忽然想起孙女儿洪诗娴的话来:“祖父,皇后娘娘外柔内刚,聪慧异常,其才绝不在皇上之下,若有朝一日,皇上……只怕权柄坤异,祖父不可不忧,但也不能过于忤之,否则,大燕国内,必起惊变……”他的孙女儿,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入宫两载,默然旁观,便给出这样惊心动魄的论断,枉他三朝老臣,宦海沉浮,竟然不如区区弱女,来得清晰透彻,难道这天儿,真是要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