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寂寂。冷月孤悬。一匹白色的马儿,驮着英姿飒飒的女子,慢慢地走着。行走在这毫无人烟之地,她的心情,反倒格外地沉寂下来。容心芷,实在是女子中的一个异数。无论身处富丽堂皇的宫廷,还是清苦至极的兵营,抑或像此刻这样一望无垠的野地,她的心境,也无多少改变。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对于身边的人和物,皆有自己的判断,不盲从权威,也不过多依赖别人,她的身上,有着和赫连毓婷同样出色的坚忍,却没有赫连毓婷的贵气峥嵘,无论是处低还是站高,她始终是淡然的。化妆潜入仓颉,与皇上所说的暗人联系,尽可能在仓颉内部引发动乱,此事办起来,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实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是很确定,为什么皇上,一定要指派她来?不过,既然君王有命,她……无有不从。她是军人,服从军命乃是天职,还有……还有什么呢?或许,内心那份隐隐的期待,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吧?这片荒原,却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辽阔,天快亮时,已经隐约可以看得见,前方散布的帐篷。容心芷勒住了马缰,凝眸仔细观察着,只见几名妇女从帐篷里走出,手提瓦罐,似乎,是去打水。难道,这些帐篷里住的,并非兵士,只是寻常百姓?略想了一想,容心芷翻身跳下马背,牵着缰绳向一名看起来甚为朴实的妇女走去。“阿索,”扬起浅浅笑漪,容心芷用纯正的仓颉话喊道,“请问这离睿格还有多远?”妇女停下脚步,转头注目于她,报以一笑:“从这里朝着圣冠升起的地方,再走三百里就是。”“多谢阿索。”容心芷抬起左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然后目送那妇女离去。圣冠升起的地方,亦即西方,如果不懂得仓颉习俗,是不太能听懂的。容心芷早年跟着父亲,在燕国沿边一带,多多少少都停驻过,对于仓颉、也牧、流枫、黎国、大昶等的风俗乃至民言,都所知甚详,这也是燕煌曦决议启用她的一个原因。朝西方的旷原看了一眼,容心芷再度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金晃晃的阳光洒满大地——期格索——红彤彤的花朵开满山岗——期格索——英俊的阿哥马踏流云——期格索——漂亮的姑娘长发飞扬——相会哟相会哟,且把古老的情歌来唱响——”后方,却有仓颉妇女热切的歌声遥遥传来。容心芷那颗冷寂的心,忽然蹿起一丝火苗儿,然后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她呵,她一生的青春呵,居然比不得这草原女子,来得洒脱自在。双眸微阖,有清盈盈的泪珠儿,从脸颊上静静淌落,却被晨风轻轻地,轻轻地拂去……再睁开眼时,却见满眸红彤——这冬日的天空,竟燃烧起难得一见的火烧云,给旷廖的原野凭添了几分生机。一想到也许不久之后,这美丽的原野或许将被战火焚荼,容心芷心中竟不由一阵微痛,抽生出一丝丝罪恶感……努力地摇摇头,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朝前走去。沿着这片辽阔的原野,她一直向前,向前,再向前,在第二日傍晚,终于到达了睿格,也即仓颉王地。仓颉,算是个半游牧,半农耕的部族,虽然在一部分有识贵族的倡导下,向流枫、大燕、大昶等国学习了礼仪制度,但毕竟民风未化,所以这王地也不曾建都,不过是多搭了些宽大的帐篷而已,更没有巡防城卫之类的,容心芷一身仓颉女子服饰,牵着马混入人流,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沿途行来,随处可见仓颉骑兵的身影,但与一般民众相处,却甚是和谐,百姓们做买卖的做买卖,喝酒的喝酒,景象热火朝天,似乎并不为边境正在发生的战事感到烦难。容心芷对仓颉族虽了解,但从不曾如此深入其腹地,眼前这“异国情调”,倒是大大削弱了她心中的浅愁,一时女子性情复苏,不禁掏出银子来,买了两件小饰物,如寻常仓颉女子般,随意挂在腰间。及至正午,太阳渐渐高升,她腹内饥渴,便随便找了间边铺,要了碗马奶酒,并麦面饼,慢慢地吃喝着。“嗖——”不知何处,忽然一支短矢射来,直奔旁边一个怀抱小孩儿的妇女,容心芷双眸一跳,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硬生生抓住矢翎,阻止其去势。妇女吓得脸色惨白,怀中孩子默了一瞬儿,也放开嗓子哭嚎起来。容心芷皱着眉头,将箭矢随意放在桌上,正想付钱走人,眼中的光线陡然一黯,耳边响起把沉稳有力的声线:“阿妮,好身手。”随手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容心芷起身便走——她此次身负重任,绝不能有所差池,如果不是看在一条人命的份儿上,她是绝对不愿令自己暴露的,现在,唯求速速脱身了事。走出一程,她隐约觉得不对,遂立住脚往后看去,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容心芷沉了脸,英气的脸庞上浮起层淡淡薄霜:“这位阿布,意欲何为?”“我叫那奴岩,不知阿妮名姓?”男子倒是直接,劈头自报家门。容心芷却是大大一震——那奴岩?仓颉王子那奴岩?她此次潜入仓颉,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挑起那奴岩与那奴奔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耽于内斗,无暇他顾,不曾想刚刚踏足睿格,便遇上了这号“目标人物”,到底是福,还是祸呢?一向冷静的女子不由沉吟起来。“阿妮?”见她不答言,那奴岩踏前一步,黑色的豹眸中闪烁着兴奋的锐芒。“琪雅。”容心芷心中一紧,毫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来——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英气勃发的男子,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什么?”那奴岩故作没有听清,又踏前了一步。“我叫琪雅!”扔下这么四个字,容心芷转身便走,飞快地没入人群之中。“喂——”那奴岩朗烈的笑声自背后传来,“像太阳花一样的阿妮,我们会再见面的!”容心芷心如鹿撞,几乎是脚不沾地逃走了。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为什么是逃。仓颉男女的情感一向大胆而外露,这她是知道的,不过却不太能适应。那奴岩……她实在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仓颉王子,竟是如斯模样——没有大燕男子的矜持(或者说是文弱),也没有大燕男子的狡狯(或者说是虚伪),更没有大燕男子那种说不出来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他们活得大胆而自然,跳荡而不羁,却恰好随了她的性子,让她情不自禁生出份亲切感。更让她意外的是,他身上,竟然也没有寻常仓颉男子身上特有的,动物膻气,而是带着股草原独特的馨香,就像一匹朝着阳光奔跑的千里马,更或者,是伏在草丛里的,长满黄金鬃毛的雄狮……天啊天啊!容心芷禁不住重重地用手锤了锤自己的脑门儿——为什么一路走来,想的竟然都是那个只见过一次的陌生男子?他们明明初次相逢,为什么却有一种莫明的知遇之感?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同一类人?直到冲至空旷无人的河畔旁,容心芷被搅乱的心湖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看着河水中自己红扑扑的脸庞,她不禁生出丝恼恨之意——容心芷啊容心芷,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胡思乱想乃是一个细作最大的禁忌?这样的你,要如何去完成,皇上交托的重任?强令自己平伏心绪,她方才折转身,慢慢地,慢慢地朝人烟密集处走去…………已经是第三天了。葛新立在窗前,满眸忧虑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冷风阵阵灌进,钻入他朴旧的衣袍里,他却浑然不觉。房门“吱呀”一声响,葛新倏地转身,对上双寒光内敛的眼。“你——”只说得一个字,他便瞧出他情形不对,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压低了嗓音道,“要紧么?”单陇义摆摆手,喉咙里咯了一声,方才道:“扶,扶我去榻上。”葛新依言,将他扶至榻边,单陇义二话不说,就势躺下,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张脸透着骇人的青白,捂在胸前的指缝间,隐见血迹。“我去找人。”葛新转身欲行。“不——”单陇义嗓音低弱地将他叫住,“我的伤……不碍事,只是失血过多,休息些时日便好,你且过来,我,我有话问你——”葛新折回,立在榻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是,是飞雪盟……”不意单陇义突地吐出一句话来,倒好似平地一声惊雷。他死死地看着葛新,眸中却有清澈的了然:“不是泰亲王,也不是仓颉,是飞雪盟……也不是飞雪盟,到底是谁?”他说着,眼神慢慢变得空洞:“我只看到那个人的影子,隐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的一团,像深重的雾气……”葛新捏紧了拳头,掌心微见薄汗——单陇义居然真找到了对方的落脚处,还——这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让皇帝不要焦急,放长线以钓大鱼,可倘若钓出来的是条巨王鲨,只怕其结果孰难预料。“我知道了,”单陇义忽然探出手来,紧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知道,皇上也知道,皇后却不知道……”葛新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唇际缓缓浮出丝苦笑,像如释重负,又像是嘲讽:“现在,你也知道了……”单陇义倏地抿紧了双唇。葛新盯住他的双眼:“怎么?你后悔了?”半晌,单陇义摇摇头,却缓缓地,缓缓地抽回手去,困倦地闭上双眼。“如果没有十成把握,贸贸然招他出来,只会引来无穷祸患,”葛新的嗓音有些冷,“所以,如何回复皇后娘娘,你自己思虑清楚吧。”“那么,百姓呢?”单陇义想起什么来,强撑着坐起,两眼外突——蓝雨儿那双汪汪的泪眼,至今仍然在他的脑海里不住地晃动着,倘若继续任由情形发展下去,那福陵一郡的百姓该怎么办?“此事我会处理,你不必费心。”葛新硬邦邦地答道,言辞间竟是半分面子不给。“处理?”单陇义一声冷笑,“拆东墙补西墙?还是靠你葛大人种几畦菜填补?”葛新闻言,不由动怒:“此系我福陵郡务,不劳单大人降问!”单陇义分毫不退,针锋相对:“你葛大人是死是活,我单陇义绝无兴趣过问,可是绝不能任由满郡百姓生遭恶人涂毒……”言罢,他重重咬牙:“我知道,这干系葛大人担不起,单某虽不才,愿以一区区薄躯,慨赴国难!”“你要做什么?”葛新不由瞪大了双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单陇义闭上双眼,再不言语,只是那唇线,抿得跟刀锋一般地直。话不投机,葛新看了他半晌,本欲再劝,可瞧他神情,知其意难改,只得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折身离开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