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郡府府衙外的公告牌上,贴出一张大大的告示,全称是这样的:《告全郡父老,减免税赋书》。告示贴出来没多久,便围拢来一大群人。“这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什么?”有人仰起头,眯缝着双眼细看,却不认识上头的字——燕煌曦登基之后,虽然在各郡广设学堂,但士农工商辈,对于下一代入学受教一事,并不如何重视,再有愚夫愚民辈,实在读不进书去,故而即使郡府所在之地,文盲或半文盲也实在太多(可见教育一事,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的确是件大事)。内中一个老秀才,将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念道:民者,国之本也,税苛者,猛虎也,现民不堪税之重,几至卖儿鬻女,家破人亡,天有悯人之心,地有怜人之愿,故免福陵全郡十县今冬所有税银,云云……秀才念完,众人仍自满脸茫然——原因很简单,听不懂。老秀才叹了口气,捻着胡须慢慢道:“就是说,今冬的税银,不用交了!”“不用交税了!”“不用交税了!”一句话激起千层巨浪,老百姓们个个绽露欢颜,手舞足蹈奔走相告,唯有老秀才,仍然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对着告示又细细地看了许久,方喃喃道:“希望,不要是一场空梦方好。”“老先生何出此言?”旁侧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老秀才转头看去,但见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唇角隐隐地噙了丝笑。“这位小哥,”老秀才打量他一眼,“敢问,可是外乡人?”“算是吧。”年轻男子略挑了挑眉。老秀才转头往左右看了看:“此处非说话之处,若小哥有意,请随老朽来。”两人一前一后,行至街尾一家茶铺,老秀才先进了铺子,目不斜视地进了最里边的“雅座”。年轻男子却也不迟疑,跟着老秀才进了“雅座”,大大方方地坐下。即有小二进来,奉上茶水,老秀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才看向年轻人道:“小哥可知道,这福陵郡历来由谁辖治?”“泰亲王。”“不错,”老秀才点点头,“泰亲王自迁至此封地,父子俩先后经营数十年之久,树大根深,即使到了现下,郡中的税官、各县县令、差拨、衙役,甚至驻城军官、兵卒,多有其旧部故吏,所以这税收,每任郡守都知道是件苦事难事,却始终没有人敢动其一枝一叶……”年轻男子的面色慢慢地沉了下来,眼色变得邃黑,老秀才显然也是个精通世故之人,观其颜察其色,当下住了口。年轻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挤出丝笑意,诚恳地请教道:“先生请继续。”“今日这告示,出得甚奇怪,”老秀才又开始捻胡须,“郡守大人的官,怕是做到头了。”年轻男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迫问道:“老先生何以这般说?”“如果老朽所料不错,这减税的告示一出,郡内各衙门弹劾郡守大人的奏折,便会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飞向京都,皇上迫于压力,定会罢免郡守大人的官职,改任他人。”“难道这些个隐伏的势力,就动之不得么?”年轻男子愤然。老秀才冷瞅他一眼:“如果把郡守比作一根撬棍儿,对方就是一座山,你说撬根儿强,还是对方强?”年轻男子不作声了。隔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老秀才偶尔啜茶的声音。沉默半晌后,年轻男子忽然抬头,一声喟叹:“可怜这一郡百姓,生遭涂炭。”老秀才见他情真意切,内心似有触动,当下言道:“其实这去根之法,倒也不难,难只难在一府长官,有无足够的魄力。”年轻男子顿时双眼大亮:“请先生细细说来。”“明税法。”“明税法?”年轻男子不解地瞪大双眼。“税者,收之于民,大部分也当用之于民,”老者款款言道,“其实可以从老百姓当中,选取德高望众者,公开收取税银,凡一文一钱,明细录帐,分毫不差地入府库,而库银当由三名以上郡级官吏看守,朝廷特派军队看护或押送,使之不会流入他途。”年轻男子沉吟——此法听上去,确实可行,但其中牵涉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也不知当真做起来,会招引多少是非。老秀才见他久久难决,自哂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冲年轻男子一抱拳,洒然而去。这倒是个有见识之人。盯着桌上他喝过的那杯茶,年轻男子心中感叹一句,却见茶盏旁,不知何时多出两个水写的字:小心。他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从茶铺出来,年轻男子心事重重地往府衙走去,公示牌前仍然围着大堆的人,嗡嗡喁喁地议论着,他却再没有留意,径直从侧门进了大堂,再入二堂。“这一大清早的,谁给单大人辣椒吃了?”葛新略含嘲讽的嗓音悠悠传来。单陇义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笼着袖子往自己的厢房走。后边,葛新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从一开始,便不同意单陇义的做法,倒不是他怕弄出事来自己丢官,而是怕这不晓事的小子,坏了皇上精心布下的大局,不过昨夜他辗转反侧,最后决定,让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去试试水深水浅也好,借他这块砖,引引藏在暗处的玉,他即使是丢了官,也能替皇上瞧出些端倪来,不过这口头上,他还是不忘敲打敲打他,怕他做过了火,反倒毁了自己。闭了房门,单陇义往**一躺,便不想动弹了,脑海里过电影似地闪过那些镜头——贫苦的百姓、凶恶的差役、繁华的浩京城、容颜温婉的皇后娘娘、还有那名适才见过的老秀才……自己贸贸然一纸告示贴出去,减免了全郡近十万两的税银,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十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只怕抄了自己在潞州郡的老家,再砍了自己的脑袋,也不够偿付的。但是那些百姓的性命,便不是命了吗?就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就该任人宰割吗?年轻的才子愤愤地想着,胸腔里那股暗火又开始沸腾起来……他确实不如葛新,知轻识重,能够从大局着手,为了国家“大义”,而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可什么才是“大义”,难道这一郡百姓的死活,身为君王,就可以不管不顾吗?单陇义陷入深深的困惑与挣扎之中——自幼饱读诗书的他,满腔抱负,经世济民一直是他的理想,可是眼见的现实,与理想何其遥远?数月前燕煌曦颁下恩旨,取贤纳士,他心中开怀异常,收拾了几件衣袍,便匆匆赶往京都,凭借自己的才学一举得中,本以为自此以后可以步入朝堂,施展一腔抱负,然而丞相洪宇却进言说,他们出身乡野,不识朝廷礼法,还是先去集贤馆研习典章的好,他虽然心中郁郁,却也觉得这位三朝元老所言有理,故此随大流去了集贤馆,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想着总有一天,会有出头之日。出头之日的确是到了,他凭着自己的聪慧,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可是这第一件差使,便是如此烫手——倘若办砸了,他上无颜回见皇后娘娘,下无颜面对像蓝雨儿那样满怀期待的百姓。这教他如何不着恼?他,还是太年轻了。饱读诗书,未必意味着通透世事。过于通透世事,也未必能够做得成事。他所不知道的是,告示贴出之时,他已经将自己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处…………珠帘低垂。佛手柑丝袅的青烟在空中迂缓飘旋。桌案边,殷玉瑶以手支颔,睡颜安和,两排羽睫微微颤动。睡梦里,她依稀看见他,站在一片缭绕的云雾之中,后方是隐隐的城邑,他看着她笑,眼中有和太阳一般璀璨的光……骤然间,长空一声巨响,闪电劈落,正中他的头顶,将他整个人硬生生撕成两半……“啊——!”殷玉瑶一声惊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娘娘,娘娘!”佩玟急速奔进,口中呼道,“娘娘,您怎么——?”“传铁黎!速传铁黎!”殷玉瑶变颜变色,无比嘶厉地吼道。佩玟从来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安宏慎!”殷玉瑶提高嗓音,再次喊道。“娘娘。”安宏慎小步跑进。凤袖一挥,殷玉瑶连声催促:“你去,叫铁黎即刻到凤仪宫来见本宫!”“……是。”安宏慎也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去了。殷玉瑶这才软软地坐回椅中,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努力平静心绪,才再次缓缓地睁开双眸。铁黎走进凤仪宫时,只见那女子默立于屏风之前,浑身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凛冽与肃杀。“参见……皇后娘娘。”他近前,敛袖躬身,施礼言道。殷玉瑶没有转身,目光只是盯着屏风上那一对和鸣的鸾凤。“他在哪里?”“……”“本宫问你,他在哪里?”倏地转身,殷玉瑶目光锋利如刀,扫过铁黎的面庞。“……”铁黎仍然沉默不语。“他有危险!”殷玉瑶蓦地加重语气,直直地看着他。铁黎呼吸一滞!别的话,他或许还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这一句,却好似在他心中打了个惊雷——殷玉瑶与燕煌曦,和这世间其余的夫妻不同,他们早已与雌雄灵犀剑合为一体,彼此之间有着旁人难以了解的心灵感应,倘若一方有难,另一方的确会有所感知。告诉她吗?不告诉她吗?铁黎心中左右为难,脑海里蓦地想起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