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睿格,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王帐,大部分是仓颉各部各支的首领——仓颉的习俗与大燕等中原大国甚为不同,但凡有能力组织起军队,并拥有一定权威者,即可称王,也就是说,看上去异常“强大”的仓颉,其实从本质上而言,乃是一片散沙。而左鹰王那奴奔的王帐,无疑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无论规格还是气派,都比其他王帐超出很多,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味。此时,易装改容的容心芷,便站在了王帐之外——按照与玄方的约定,她穿着一条灰扑扑的裙子,手里提了个破羊皮袋,脸上是一派傻愣愣的,朴拙牧民女子的表情,任谁打她面前走过,都瞧不出她本是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顷刻,王帐里走出一个留着卷须的半秃头男子,高高地仰着头,神情极其傲慢地扫了她一眼:“跟我来吧。”紧紧地抓住手中的羊皮袋,容心芷作出副羞涩紧促的模样,跟在男人身后进了王帐。男子一径将她领到一个小小的格间里,伸手朝地上一指:“从今儿个起,你就歇在这儿,随时听从主子召唤,明白吗?”“奴婢……明白。”容心芷咬词生硬地答道,却赢来男子一记锋寒眼刀!容心芷心中一凛,霎时记起自己此次潜入左鹰王王帐的使命,赶紧深深弯下腰去,语气神态无不卑微到极致:“奴婢……谨遵大人所命。”“嗯。”男子这才点点头,满意地去了。看着眼前这间空空荡荡的格间,容心芷心中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羊皮袋,从里面摸寻出条皮毡,随意往地上一铺,席地躺下,将两手枕在耳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帐顶——她自小在军中长大,非是那起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无论什么样的寒苦,都是咽得下去的,她此时,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辛酸。“起来起来!”正睡意朦胧间,小腿上忽然重重挨了一记。容心芷蓦地睁眼,对上一个粗壮妇人的眼睛。自她身上透出的寒冽之气,让对方猛然一惊,竟瞬间怔在那里,呆呆说不出一句话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容心芷赶紧收敛气息,脸上漾起谦卑的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小锭银子,塞到妇人手里:“这位阿琴,婢子是新来的,还请阿琴多多照管。”阿琴——在仓颉语中,乃是对贵族妇女的敬称,普通已婚妇女,皆称之为阿索,这妇人不过王帐中一个小小的管事,见了手中银子,又听容心芷如此唤她,早已是心花怒放,表情便和软了许多,扭了扭腰身道:“外面王爷正在宴客,下人们都去伺候,你且随我来吧。”容心芷自是不愿做这些不入流之事,但此刻既然身为“奴婢”,便该为奴婢该为之事。对于这一点,她显然也是清楚的。当下,容心芷跟在胖妇人身后,出了小格间,穿过一扇扇格门,直至王帐正堂以外——这王帐,并非像外人所以为,就一个帐篷那样简单,而近乎与中原大国的府第相同,用结实的椽木搭成,顶上盖着厚厚的皮毡子,甚至还有覆盖琉璃晶瓦的,分为前帐、中帐、后帐,前帐乃是王帐之主,起居宴客之所,中帐为帐主的妻女、侍妾所住,后帐是奴仆、杂役们的住地,以及厨房、帐库所在之地。立在帐门之外,透过挂起的毡帘,容心芷能够十分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正堂两边,分列着条案,上面摆满丰盛的菜肴,以及各色美酒,还有穿着艳丽的女子,手持酒壶,在众人间腰肢辗转,用自己年轻的身体,**着每一个男子的感官。轻轻地,容心芷不由撇了撇唇。她的容貌虽也不差,且曾入大燕后宫,然心中最不耻者,便是以色侍人。即使在燕煌曦面前,纳兰照羽面前,她也从未刻意收敛内心的高傲。“本王要的烤全羊呢?”一声沉喝蓦地从帐中传出。“琪雅,”身边的厨娘推推她,“还不快进去!”容心芷这才收起思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漆盘——烤得焦黄流油的全羊,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微微吸了口气,容心芷将漆盘高高举过头顶,谦卑地躬着身子,一步步走进帐中,直至那奴奔案前,小心翼翼地将漆盘搁在桌案上,然后膝行着向旁退去。这一连串动作,她做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一个卑微的奴婢,做着自己该做之事。宴会仍旧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贵族们肆无忌惮地调笑、取乐,享用着美酒佳肴,不时搂过一名名姿色撩人的舞女,撷取她们唇上的胭脂。跪在一旁的容心芷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声色不动。“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忽然从帐门外传来,身形高大的男子有如旋风一般卷进,双眼直视那奴奔,“王叔,不知你这帐中,可有我的座位?”所有的喧哗刹那静止,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了,或错愕或冷然,目光继而变得耐人寻味。对于这个人的到来,那奴奔显然是无措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只皱着眉头不说话。“看王叔的意思,是不欢迎我?”来人却似根本没有感觉到帐中气氛的尴尬,视线环巡一圈,最后落到容心芷面前的一个小空位上,唇角勾起丝浅浅的笑,“那本王子不妨将就一下,就坐这里吧。”言罢,一撩袍服,径直走到容心芷面前,大摇大摆地坐了。许久。那奴奔方一摆手,那些侑酒的舞女们纷纷退下,大帐里变得安静异常,能够十分清晰地,听到每一个人浊重的呼吸之声。而那奴岩,却端起桌上酒盏,旁若无人地饮起来。“王子今日真是好兴致。”那奴奔的嗓音响起,带着几丝阴沉,“想来大王的病,已经无碍了?”“多谢王叔关怀,”那奴岩脸上漾起太阳光般朗烈的笑,目光烨烨闪动,“父王承蒙天佑,圣体日日康健,想来不久,便可复马上英姿,扬鞭天下。”帐内响起一阵吸气之声——现任仓颉王那奴雷,数年前与流枫一战,败于赫连毓婷之手,心中恼怒异常,率师折回睿格后不久,便积恨成疾,一心想着要再次兵发流枫,一雪自己“败于妇人”之手的耻辱,不料却遭大部分贵族的反驳,以致于心病越来越深重,最后卧榻难起。可是今儿个,听那奴岩的言语,怎么着却像是——有所起色?这可能吗?细观那奴岩坦荡的面色,又似不作假。倘若那奴雷“东山再起”,那么,一时间,帐中各贵族皆陷入沉吟之中。“王叔这酒,端地不错,不知可否送侄儿几坛?”那奴岩也不去管众人的面色,只转着手中酒樽,悠悠地道。“你——”那奴奔随手一指,点住容心芷,“去取几坛上好的马奶酒来!”容心芷不说话,只是趴在地上行了个礼,然后膝行着朝帐外走去——在仓颉王地,阶级观念甚为严重,身为奴婢者,但凡有丝毫行差踏错,不是赐死便是鞭笞,毫无尊严可言。两道目光,紧紧地凝着那女子卑微的身影,眸底却有一丝惑色闪过——这个人,怎么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直至出了大帐,容心芷方才长吸一口大气,撑着酸麻的双腿从地上站起,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依然盘凝于后背,久久无法消散。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那帐篷,她忽然生出股浓郁的,想要逃离的意识,那意识是如此强烈,让她压都压不住。危险。长期于军旅中养成的警惕性告诉她,那个人,很危险。折身到后帐,容心芷取了美酒,提在手里,慢慢地向前走,脑海里迅速思虑着——要不要找个人,替自己去送?按说,在那场浮华的宴会上,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无论她出不出现,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唯有那个人——倘若此次送酒去的人不是她,会不会反惹他怀疑呢?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还在大帐中的那奴岩,心中那丝怀疑已经越来越大。他甚至调转了注意力,双眼定定地看着帐门,似乎隐有了几分期待。勾头缩肩,容心芷走进帐篷,躬着腰走到那奴奔案侧,缓缓跪下。“去,”那奴奔也不看她,不耐烦地摆摆手,“送给王子。”容心芷前额点地,行了个大礼,复站起身来,提着酒坛子往那奴岩桌边走。沉默地将酒坛放在他身边,她刚要走开,那男子却突兀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她的腕部,双眸如鹰,嗓音低沉:“你是谁?”容心芷心中“咚咚”一声狂跳,讷讷两声,惊慌而微弱地开始挣扎。他们之间的异动,引起所有人的好奇,各式各样的目光一齐看过来。为怕暴露身份,容心芷放弃徒劳的挣扎,径直跪了下去,将面容深深埋入桌沿下。那奴岩迟疑地缩回了手,即便敏锐如他,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神色张皇,卑微到极致的女子,与他曾经在茶铺中,见过的那个秀色夺人,目光冷锐的阿妮相提并论。或许,真是自己的错觉罢了,那样的女子,怎么可能甘心为奴,伏地侍人呢?容心芷悬起的心轻轻地放下,慢慢地退到一旁,安静地跪立着。一场小小的波折就此宁定。而帐帘外走进的另一个人,恰好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是一个衣着、五官毫不起眼的人。然而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容心芷,越是毫不起眼之人,有时候,往往越有过人之处。她抬起了眼睛,凝神关注着那个人的举动,却没有留心,身侧男子投来的眼角余风。一直端坐着的那奴奔却站起身来,好似久渴之人看见泉水般,唇角绽出丝笑,亲自离座相迎。众目睽睽之下,那奴奔将来人引至自己案边,亲自为其把盏,而那人也面无表情地领受了,趁接酒之际,在那奴奔耳边低语了一句。众人只见那奴奔点了点头,再转过脸来时,竟带着无比欢悦的笑容:“来来来,大家饮酒!”他这样的转变,让人颇难以接受,简直就像是舞台之上,一个拙劣的演员,透着无比的滑稽之感。舞女们鱼贯而入,再次扬起的喧哗,很快将适才的不快遮掩过去。“侄儿啊,”那奴奔老着一张脸,举起酒杯向那奴岩示意,“你我本是至亲骨肉,以后这王帐,便是你的家,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王叔我随时欢迎。”想不到一个意外来客,竟使局面出现这样的变化,容心芷的眼眸更深了。“还不快与王子侑酒,让王子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那奴奔一声令下,几名花枝招展的舞女立即朝那奴岩围了过来。那奴岩也不推拒,左拥右簇,美人在怀,目光却仍是时不时掠过容心芷低垂的眉眼,却见她眉梢微微地动了动,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裙袍。她的细微动作,或许能逃得过其他人的眼睛,却无比精细地落入他的眸底。那奴岩不由翘翘唇,眼中的笑意,却愈发地深了。